作女

时光当铺官方号 发表在 4641 天前
题目:《作女》

作者: 汐罹°



注释:

作女(作读zuō 一声),是指不安于平凡生活的女性,渴望激情与刺激。她们不安于平凡平淡的生活,渴望激情与刺激。

正文:

我要回南方了。树理。

她将头发挽在胸前,又长又直,没有一丝弯卷过的痕迹,尾部有些枯黄。手里持着一把刺绣小剪刀,专注地修剪着头发尾部开叉的地方。那样专注的神情,好像她还是十一年前那个年轻女子。

十一年前,那头黑直的头发便是如此被她抓在手里,她躲在她母亲身后,食指不停搅动尾部,像个娇柔的小女子,不懂人情世故,却是在内里(此处求解)隐藏众多不为人知的世事,病毒般地潜在。

我还记得她初来这个家的那天夜里,与我睡在同一张床上,(半夜时分,她突然)将我推醒,黑暗中我似乎看见了另一个十七岁的自己。她裸露着上身,明眸皓齿,正在发育的身体仿若在凛冽的空气中撕裂开来,生长出更强健的骨骼。在长夜灯下呵出一团暖呼呼的气体。轻声说: ……树理,下雪了。

我方知晓她曾身处的家乡未下过雪,至少她从未见到过。那不是阳光充足,该是多么美丽通透,好似将自身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从不会因了一些庞大抑或看不真切的东西而一叶障目。我说。

她不以为然地笑笑:世间的风景千般万般,你怎就知道那定是你想象中的风景,从未见过的算得上是幻觉,你当下美好的臆造,不过是一次次对自身无法理性面对的升华罢了。

直到很多年后,反复思省那晚她的话,才恍然间察觉到她对时光有着仓惶的流连忘返,她的一生都在颠沛流离,不断在丢失的时光里重新萌蘖新的希望,再等待破灭。她曾说,人啊,总要将命里一些别人看起来值钱的东西典当掉,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可那些东西多么廉价。



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便给满云的母亲闲置了一间小店,她母亲踟蹰很久终于决定在家的附近开间当铺。满云因为从小未上过学,当铺忙时便呆在当铺给她母亲添人手。我不管她叫母亲,只叫青姨。她给我们做早餐,温柔地唤我:小理,起床了。有那么一些时刻确实让我有不禁动容。我是想念我逝去的母亲的。

因为不习惯北方干燥的天气,满云的脸上开始慢慢绽开一个个小口子,远远看去像抹上了一层鲜艳胭脂的舞女。她用百雀翎擦脸,一下又一下。

她亦会对我说,我在很多人的地方感觉荒芜,这样的荒芜的感觉是与陌生感有冲突;我在静谧的地方感觉荒芜,这样的感觉是体内孤寂的升华。

彼时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之久,相处甚好,父母算是欣慰。她生得乖巧,天燥热时喜欢穿长裙。冬天时,那张脸也因为逐渐适应天气的骤降不会再龟裂开来。她人虽不高,但瘦小的身子亦同样通显了轻盈的体态。一头乌黑的长发,偶尔束起马尾,神气活现的样子,她不是十分惊艳的女子,却是让人过目不忘。放学回家会经过当铺,看见满云托着下巴和客人说话。到当铺买卖的人大多是中年男子,不是家境破落将传家宝贝拿出来当掉换些过活的钱,就是太过富足的人来收买一些被破落人当掉的古董。不管是哪类人,他们都会将目光落在满云身上很久。

大三之前的生活算得上是平静如水的,家里的每个人心里都怀揣一个度,既不会彼此过分深入,也不会过分冷淡,像把持好的一个天平,唯恐稍有倾斜便会手忙脚乱。父亲和青姨像亲人般互相诚待,却又让人在某个出神的时刻觉得他们始终如同待客般客客气气。这是一种危险感的存在,人若不能活在温存的空间里,一旦感受不到绵密的亲切,便不会长久居住。

在少年时期,我便喜欢与人完全撤消距离,接近危险的事物,使自身拥有明确的存在感。这让我成人之后对渴望轰轰烈烈的爱情的信念急剧增加。到了现在,我已经不能够克制自己去理性面对一些人,那些人能满足我主观的愿望。我知我该克制,克制能够带来理性。满云她在二十一岁那年对我说。因为疲惫,她已经躺在床上迷糊睡去。那么看着,会让人不禁思忖,我们这对同父异母的女子,性格与长相竟完全抛开了基因遗传的轨道,完完全全想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二十一岁,她开始变得乖戾,深夜独自和一群男人泡酒吧,那些人都是在当铺认识的,她果真开始将自己融入危险中,她爱听别人的赞美,从而明确自身存在的价值:我常觉得疲乏,不得不承认这比任何举动都要傻。父亲责问我为何她会认识那群不三不四的人。为何,为何,我只能说不知,我当时确实不知。

大三的初夏,一个星期六雨夜,她敲开我宿舍的门,那头长发被淋得全贴在脸上,肩胛骨上。突兀得好似一条条攀附其上的蛇,不停蠕动。这又让我想到十七岁时她握着自己的发尾,专注地剪着开叉的头发。宿舍的同学都出去约会看电影了,她一进来便将衣服脱了去,擦干身子钻进我的被褥里。她始终一句话未说,我感到莫名,也不敢多问。小心将她衣物提起,替她拿到卫生间洗净,吹干。出来后听到她小声说,树理,我怀孕了,怎么办。

怎么办……大雨滂沱,好像兴奋地在看她的笑话,她的尊严果真是被践踏在了淤泥,而今即使她学会了俯身,那尊严也早已被践踏得体无完肤。

我与她到小诊所去买药物来做人流。手里攥着那个男人给的一百块钱,我的脑子混沌一片,只听到医生的声音,……第三天吃药得让我看着。我只觉得羞赧,胡乱应着医生。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我,耸拉着脑袋。那些医生走经过她,没有怜悯,只有耻笑。是的。只有耻笑。

  这一切好似来的太突然,我完全没有理由接受一个没有过渡的打击。这着实是个天大的玩笑,带着讽刺和亵渎。大快朵颐地啃食着我平静的生活。

  那日回到宿舍,我让她暂且睡在她的床上,害怕她回到家里会被青姨察觉出什么来。我告诉青姨学校有三天游园活动,亲属可以参加,青姨很是放心。满云便留了下来。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人。性情中有些无法磨灭的戾气,这桀骜的不安分,纵使是熟睡时那种感觉亦是无法消除的。

  我实在无奈,在她服下药后轻轻说,你的生活本不该如此颠沛流离。

  她笑,或许是的。

  她紧握住我的手,蹙眉,并且有轻微磨牙声。她已经熟睡。月光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好像一朵开得静谧的芙蕖,又像是噩运莅临前的逃难者。

  我静静看,画面有幻觉般的质感。这让我感觉,她在很多年后,即使不失儒雅地站在我面前,亦会让我不断想起这张病态的脸。在这之下,我看到了她的过去,现在,未来。它们变得通透并且逐渐清晰。仿佛是一个量变,在不知不觉中不断将自身积累,从而引发质变。

当我还懂得拿捏自己的情绪,不会对自己的矜持自怨自艾时。满云便出事了。¬

第三天满云因为服药后吃了不妥的食物,子 宫大出血,昏迷不醒。我做事一向谨慎,不料还是酿成大祸。我早该知道不能隐瞒。青姨哭嚎着扯我的衣襟:“小理啊小理,你怎能替她隐瞒,你不能这样害满云。我内心不禁积起众多感怀身世。呵……到头来反倒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她如此,叫我情何以堪?”¬

我抚额对他们牵扯出一个笑容,不断道歉。什么时候……对一些至亲都要花些精力出来点拨局面,无法深入亦无法抽离。身心甚惫。¬

父亲和青姨终于因为此事爆发,我羁留在家时,青姨便不顾及我的感受对父亲大骂。说满云如此乖巧的女子,定是我给她灌输了什么思想。我的周围尽是这些吵杂的噪音,欲享片刻清闲都不能。父亲知道我并非继母口中的放 荡女子,他是疼我的。满云出院后,父亲便与青姨一拍两散,他厌倦了这样的生活,青姨带着一笔钱财和满云一起离开,当铺关门,偶有几个流连忘返的男子在店门口徘徊,不过几分钟便离去,然后再也见不到身影。¬

自那时起,我的世界变了,往后的很多个日日夜夜我都无从洞悉满云的生活,行年渐晚,孰不知我们已躺在岁月的河床上,岁月太深,淹没过我们纤细的肩膀,无数人落入了这场洪流,渐渐在泥沙中将她丢失。像一夜之间,跌入了世俗深邃的眼眸里。

时至今日,我已全然忘记了那几年平淡的年生是如何过来的……多么短暂……短暂得连去记忆的时间都不曾有过。

满云跌跌撞撞走出了我的生活,她像我身体上凸起的肉球,因为觉得丑陋而花费众多心血不惜代价割掉。疼痛感让我清楚明了这个肉球的存在,即使因为没了那个丑陋凸起的部分让身体变得漂亮起来,而每当看到那个愈合的伤疤,我便会记起不堪的过去。于是她愈来愈不能在我记忆里磨灭。我们曾那么真。

可是满云,我们怎么同(此处应该是缺字)。我矜持着不让自己的内敛显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便是不为仰仗人心,人心往往不堪一击,无用无用。而你,你是跋扈的女子满云,你注定不为人生套上平凡的枷锁,必定以自我为轴,事事都要称心,你如何会懂得往后生活的艰辛,你不懂。

一年后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我开始学着接管父亲的生意,算是得心应手。买卖之间也有局外人不悉知的潜规则,等到踏入了这个社会,我才真正体会到现实与幻想的南辕北辙。在我没有体会到这些时,我也不是不知道生活会有多么辛苦,只是从未料到会这么苦。每个职业的人都有各自无法理解的痛楚,这些痛楚会随着时间渐渐推近对身处不同困境的人们内心的共鸣。设身处地的自己也会渐渐淡忘掉曾经那些人对生活艰辛的不理解。

就好像我早已忘却,奈何满云的生活那样颠沛流离,她还是不顾一切抓住能让她颠沛流离的男人,她只是为了生活,仅此而已。

父亲闲暇后便张罗着将青姨的当铺又开了业,这么长的时间之后,我无法知道父亲是否还与青姨,或者满云有联系。大抵是有的,毕竟自己的亲生骨肉,怎舍得说不要便不要。只是隐约觉着,父亲不能让我知道,他大概以为我是恨着青姨和满云的。哪能呢,他一直都不会知道,满云如我无法忘却的一道伤痕,曾经那样疼痛地存在着,让我知晓与这样疼痛的伤痕无法分割。我从未有过恨,从未有过。

更多时候我对满云是内疚,恍若将她的父亲抢走了一般,后来我和她提起此事,她说,树理,我和爸爸没有感情。这都是后话了,满云离开三年后,我们终于再遇见。原来我已经在这之前便已经想念她。

那日父亲不在,我看着当铺,她来当铺找我,化着很浓的妆,眉宇间有些疲惫。¬

我也知道,满云不喜欢当铺。我也从未问过她为什么,隐约觉得她这辈子误入歧途的伊始便是这里,又或者只能怪她性格便是如此,不然而今我也并未像她一样。¬离开这个家三年来,再遇见,彼此也不会说破对方内心的微微颤动。我也是后来才略微知道了一些她们离开后的事。¬

青姨因为满云的放荡不羁,实在无从下手,也就狠下心来不再理会,满云在酒吧工作,和一些在当铺认识的男人们喝酒,每个月拿着薄薄的薪水养活自己和渐渐体力不支的母亲。她不知选择如何过活而盲目进行着。她宁愿踏上路途的远,也不甘心在未知远近的道路上为自己后半生掘出最渺小的坟墓。因着这些,我是知道的。满云除非到了实在走投无路的地步,否则绝不会踏进这个当铺。¬

她叫我,树理。声音极温和,不禁又让我想起我们还未分开时的种种,心里有种酸楚涌上来。成长到到一定的年龄,人们会变得没有那么优柔寡断。我痴痴地哎了声,冥冥中彼此那种默契似乎又得到了升华。谁说过去离得那么遥远,那些被典当掉的蹉跎时光,我不过只用了那么一瞬间的时刻,不过是一瞬间的时刻又忆起。

树理,你知道我生活得不容易,我想要借一万块作家用。她眼神里还是满当的戾气,这个女子,纵使陷入了万难之境,纵使是这样,依然无法放下自己的尊严对人低声说话。这些年,她大抵因为这样乖戾的性格吃了不少苦,我在内里吁叹,满云啊满云,心牢地缚(此处或许是我才疏学浅,但是我确实没读懂)是你的活法,当下我尚可助你一臂之力,往后呢……

姐姐,这些年你还是那样颠沛流离……不如我将当铺归还给你打理,这本就是青姨的,本就属于你。这是我第一次唤她姐姐。

她楞了一会儿,说。树理,我无法在这里呆下去,我想带着钱过新的生活,一个人无法循规蹈矩地生活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若生活得幸福安稳,谁还想要颠沛流离。我默不作声,转头将抽屉里客人买走东西留下的所有现金都拿了出来。递给她。她接过钱深深地看着我,目光深邃如井。她要走,随后说,谢谢……再见,树理。



她又一次如此匆匆忙忙便离开,经历过什么事,爱过哪些男人,我都不得而知了。至少这次,她向我告了别。有时候我会忘记生活中的大部分人,忘记他们的面孔,却无法忘记满云阴戾的眼神。夜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在某些方面,我总是显得太过执拗天真。

我和一个男子结婚。他十分干净,清晨唤我起来,温暖干燥的小厨房摆放着一瓶瓶调味料,客厅有宽大的餐桌。两年后我们有了一双儿女,生活至为平淡,但却真实。彼时我拥有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家是一个能够让浮躁的心安定下来的地方。倘若能见到满云,我定会这么告诉她。颠沛流离了此生最狂妄的年纪,就想要有一个家能够束缚住自己颠沛流离的心。我不会知道她这一生经历了什么,不会知道她曾经面对过怎样的男子,不会知道她一个人走过多少个夜不成寐的黑暗。空气中弥留着沉醉的香气。

而今,几年又过去。父亲把当铺转手给了别人,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管制,或者说,去回忆。

二十九岁的满云再次站在我的跟前,又是在说离别。

我要回南方了,树理。她将头发挽在胸前,又长又直,没有一丝弯卷过的痕迹。坐在我家的椅子上专注地剪着开叉的头发。她将一沓厚重的钱放在我的桌上。我母亲去世,临终前嘱咐我安葬回南方的老家,这是还你的钱。我微笑不语,知道她已经过得足够好,她亲吻我的儿女,唤我丈夫妹夫。眼神里再没有当年的戾气,却仍是我熟知的满云。我轻轻拥抱她,我会告诉父亲的。

她点头。树理,这么多年过去,我似乎将自己的风华正茂都当掉了,不是在那个小当铺里,而是当给了时间。而今我已不再颠沛流离。

我笑,你是否已有一个安定的家。

你猜。她说。

作者驾驭文字的能力很不错,文章写得很有感觉,也符合了以“当铺”为写作线索的主题,写了一个有当铺牵扯出来的情感世界。无论最后怎么样,亲情最重要,亲情是永远抹灭不了的。感谢作者带给我们这么一段凄美的亲情故事。

评委点评:作者驾驭文字的能力很不错,文章写得很有感觉,也符合了以“当铺”为写作线索的主题,写了一个有当铺牵扯出来的情感世界。无论最后怎么样,亲情最重要,亲情是永远抹灭不了的。感谢作者带给我们这么一段凄美的亲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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