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复杂故事

时光当铺小课堂 发表在 4367 天前
“作者简介”

亦舒,生于上海。曾在《明报》任职记者及担任电影杂志采访记者和编辑。后赴英国留学,任职酒店公关部。进入香港政府新闻处担任新闻官,七年后辞职。现为全职作家及家庭主妇,并移居加拿大。> “精彩文摘”


元子与雅子是两兄妹。

父母已经辞世,留下小小一点资产,元子爱护妹妹,事事以她为先,直至他两年前结婚。

大嫂许百美忽然成为刘家之王,把父母遗下小小公寓重新装修,并把雅子请出去住宿舍。

雅子在大学领有配套奖学金,这点难不到她,不过雅子也是个孩子,从此表情有点难看,兄妹关系转为恶劣。

雅子对好朋友仲云说:“本是同胞而生,出自一个娘胎,不知怎地,却位个陌生人变得生分。”

仲云说:“那不是陌生人,那是他的终生伴侣,将为他传宗接代。”

“你也有两个嫂子吧。”

“不错,所以我明白你的处境。”

“他们也把妻子奉作神明,也似老鼠见到猫?”

仲云笑:“像见到阎罗王。”

“哗。”雅子不再抱怨,既然家家如此,也就属于正常现象,多说无益。

雅子不大回家,她知道,周末,事事有大嫂娘家的人,住在她原先的房间里。

雅子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热得不能再热的夏日,她坐在大堂回答最后一份考卷。

雅子早获一家跨国电脑软件公司录取,可是仍然聚精会神写答案。

忽然监考老师给她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令兄刘元子已送入急诊室,请即往救恩医院。”

雅子耳畔嗡的一声,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立刻收笔,交上试卷,匆匆赶往医院。

抵达医院,她耳畔仍然作响,头晕脚浮膝软,她看见大嫂不停哭泣。

元子软弱地躺在雪白病床上,精神萎靡。

元子叫她:“过来,坐下。”

雅子走到床边,轻轻坐下。

一个中年医生走近,他和蔼可亲,用不高不低、镇定平和的声音说:“我是主诊医生王光平,你是雅子吧,令兄患肾衰竭,你愿意帮忙吗?”

雅子点点头。

王医生说:“那么,请立即做测试,看看是否适合做移植手术。”

雅子根本不知元子病重,她看着兄长。

元子还算镇定,他轻轻说:“不想你担心。”

这一年多他们很少见面,没想到元子已罹恶疾。

这时有看护带雅子到邻室做检查,大嫂许百美进来说:“雅子,你在这文件上签个名字。”

雅子抬起头,只见她眼鼻红肿,已经哭了很久,雅子发觉那份文件,是售楼同意书。

父母留下一点小小资产,归兄妹名下,雅子已经迁出,为什么还要出售?

许百美说:“治病需要大量费用,必须筹备现款。”

雅子只得签下名字,放弃产业。

许百美似乎满意,把文件郑重收好,匆匆离去。

王医生过来坐下:“雅子,令兄患一种十分奇特的遗传病,他的大动脉衰退,导致两肾衰竭,其他器官亦受影响,我们打算先更换他的大动脉,再替他换肾,他将有一年时间长住医院。”

雅子自始至终发呆,她完全处于被动。

“请在这里签署。”

她一下子签了两份重要文件。

看护取过样本离去。

王医生说:“你可以回去,等我们消息。”

雅子忽然恢复说话能力:“我兄弟是否危殆?”

王医生没有正面作答:“我们会尽力,你请放心。”

“我想与他说几句话。”

雅子回到大哥身边,握住他的手。

元子问:“你签了名字?”

雅子答:“两份都签了,一份是售楼书,另一份是捐赠器官。”

元子点头:“那我就放心了,我若有不测,百美也不虞生活。”他完全没有想到与妻子年龄相仿的亲妹。

这种时分,雅子又怎好与兄嫂争执。

“几时发现恶疾?”

“年初,开始咳血,唉,早知如此,真不该结婚,平白连累百美,她真命苦。”他心中只有爱妻。

雅子无言。

“你回去等消息吧。”

雅子点头离去。

回到宿舍,好同学方仲云焦急迎上,“什么事?”

雅子用双手掩脸,简约地说一遍。

仲云发呆,她半晌只能说:“天有不测之风云。”

“我内疚,两兄妹,他得到遗传病,我健康。”

“所以,你把名下财产签了给他。”

“仲云,我有一双手。”

“你同意捐赠器官?”

雅子点头,“元子是我手足。”

“一日之间,你失去所有。”

“假使救回元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仲云忽然嗤一声笑。

她改变话题:“今日试卷占总分百分之十五,即使你交白卷,也能凭平时分拿甲级。”

雅子却说:“仲云,上网查一查大动脉衰退是怎么一回事。”

仲云用搜索引擎找到资料:“动脉蛋白质基建无端自毁,动脉破坏不堪,影响各器官机能,特别是肺与肾。”

“如何救治?”

“更换大动脉,用多元酯人造纤维血管代替,这是人体最大手术,请看。”

图像中病人自胸至腹都是缝针,同解剖一般。

“手术时间约十小时以上。”

可怜的刘元子。

“生还机会多少?”

“百分之五十,算是不错,病人其实并无选择,试想想,大动脉败坏,必死无疑。”

雅子躺在小小宿舍床上,轻轻说:“可能是我,可能是他。”

“你讲得对,现在是元子,不是你。”

雅子说:“换在一百年前,想也不要想,可是今日,西医一定设法救治。”

“你害怕吗?”

“怕什么?”

仲云说:“捐肾有一定危险。”

雅子微微笑:“'他是我兄弟,他并不重。'”

仲云感动,“我希望有日有人会对我讲同样的话。”

雅子说:“但愿你家人谁也无须为任何人牺牲。”

那夜特别炎热特别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天还是不亮。

雅子累急流泪,有什么事,最好两兄妹结伴一起走,不愁寂寞。

天蒙亮,雅子梳洗,到医院听消息。

王医生比她更早,他迎出说:雅子,你的肾脏不适用。“

雅子大惊:“据说,今日医科已进步到器官无需百分百配合,亦可移植。”

王医生答:“刘元子的情况不同,我们不能冒险,情愿等待更好机会,希望家属认同。”

雅子急得团团转,“我与元子是亲兄妹,器官怎会不配?”

她压抑了一整晚的情绪忽然崩溃,雅子掩脸痛哭。

王医生有一颗仁心,他让看护给雅子喝冰水,并且到候诊室稍等。

看护温言说:“你情绪不安,会影响病人。”

雅子点点头,蜷缩在沙发上,她刚想去洗把脸,忽然有一小组三四个人走近,雅子认出是大嫂的亲戚,刚想招呼,他们已经坐在角落座位。

几个人面色都很差,议论纷纷,不住把抱怨:“真没想到百美运气如此不济”,“人家结婚要查三代,就是要看是否有遗传病”,“眼看就要做寡妇”,“搞得家中愁云惨雾”,“一大早跑医院”……

“还要我们去验血捐肾,神经病”,“我也有家小,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家人怎么办”,“就想到她自己所需,自私放肆”,“嘘,来了”。

这时,雅子已不想与他们打招呼。

只见他们把大嫂拉到一旁,“去喝早茶吧,你总得吃东西。”

“该是商量后事的时候了。”

他们拥撮着许百美离去。

雅子镇定下来,想探访大哥,看护却说:“他刚休息,你晚些来吧。”

雅子在附近市立图书馆逗留一会,再回到病房,听到兄嫂对话。

“他们总共凑了二十万给我,这笔钱是我外甥的教育金。”

大哥歉意的声音:“怎么好意思。”

“这只是医药费的冰山一角。”

“不如转往公立医院。”

大嫂说:“我打算带你到内地医院做所有手术。”

雅子一惊,发出声响。

大嫂许百美抬头,一见是雅子,一口气出在她头上:“这么大了,还是鬼鬼祟祟。”

雅子说:“大哥留在救恩医院比较好。”

许百美站起:“谁问你的意见,你有何贡献?”

元子连忙说:“好了好了。”忽然呛住,剧烈咳嗽。

雅子逃回宿舍。

她知道她有多少积蓄,银行本月尚余,八百九十多元。

仲云过来,“等钱用?我这里有。”

“这不是到泰国晒太阳三两千旅费的事。”

仲云吃惊,“要多少?”

“越多越好,筹我大哥的医药费。”

“准救得活?”

“医生说有一半机会,故此大嫂要转往内地救治。”

仲云感慨,“你看,健康就是财富。”

“我觉得我也需要出一份力。”

仲云说:“你不是已经放弃业权?”

雅子答:“房产一时不易变卖。”

仲云想一想:“要快钱,我有办法。”

雅子立刻知道这是上刀山落油锅的事,一颗心反而定了下来,“说来听听。”

仲云把手提电脑挪到膝上,按到一个网址,一边轻轻说:“记得我去年叫付宁及朱蓓蓓刮目相看的新跑车吗?”

雅子暂忘悲痛,“如何得来?”

仲云把电脑荧幕对牢雅子,“你慢慢看。”

她做了咖啡。

雅子目光凝住在网址上:“徵求卵子。”

雅子霍一声站起。

仲云轻轻说:“女体自胚胎起便有两枚卵子,卵巢内含有数十万颗卵子,卵巢并不生产卵子,只是储藏器,记得高中生物课程吗?”

雅子不由得点点头。

仲云说下去:“卵子,是人体内最大的细胞,生命之源,人类之本。”

雅子的脖子生硬发痛,她揉一揉,“卵子利内含有我的遗传因子,它若受精分裂成胚胎,就是我的子女。”

“正确。”

“出售子女?”

“不,出售卵子。”

“仲云,你用卵子换跑车?”

“我还用它们换过学费及生活费,雅子,健康与相貌秀丽的大学生极受欢迎,又可帮助不孕夫妇,何乐不为。”

雅子声音颤抖,“我不能接受。”

这算什么,这简直是把卖身二字晋升到另一阶层。

仲云答:“这是商业世界,我是贫女,贪图物质享受,我总想把我所有,去换我所需,公平交易,明年毕业,我将出卖脑力。”

雅子颓然坐下。

仲运用手指弹电脑液晶荧幕,发出铮铮响,“立刻付款。”

雅子问:“你几时出卖灵魂?”

仲云不怒反笑,“没有求,也无供,暂时没交易。”

雅子低头,“对不起。”

“没问题,”仲云说,“假使家父是富商,一早为我筹下学费嫁妆?我无论学问人品如何,都与人无尤,只要躲入娘家。可终身钻研红楼梦,名胜古迹,既然没有这种幸福,只得自把自为,接受世人评估。”

她喝完咖啡,把杯子洗净,离开雅子的房间。

雅子太阳穴隐隐作痛,用冰袋敷着头顶,不知不觉盹着。

她无可避免地做了个噩梦,梦见骷髅似的元子拉着她的手,“救我,雅子,救我。”

雅子惊醒,不知她还可以做些什么。

有人敲她房门,雅子一看,原来是大嫂许百美。

她衣裳稀皱,一脸愁容。

她走进来摊开双手,“我还能做什么呢?”

雅子无言。

“还欠十万医药费,我在娘家已像瘟疫,亲人已拒听我的电话。”

许百美号啕大哭。

结婚不多久便发觉丈夫病重,又不能不尽力医治,却有能力有限。

雅子忽然听见自己镇定的声音说;“你们先上去,我替你筹款,一有着落便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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