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之狐

　　无心之狐

　　>>>>>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爰啾啾兮穴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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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花秋月，又一岁枯荣，我不过是害怕，从此千帆过尽，再无人同看。

　　作者：阿深

　　【清岩山】

　　暮色四合，冷冽的寒风夹着雪花从遥远的天际吹来。又是一年除夕夜，清岩山上也有了些许喜气。

　　清岩山是一座仙山，却与其他仙山有异。山上四季分明，鸡鸣狗叫，与人间无一般。山下烟雾缭绕，层层阻隔，让普通人迷失方向，不能上山。

　　远远的望见山上一盏红灯笼挂在木屋前，摇摇摆摆，像是要落下来似的。屋里点了烛火，微弱的光摇曳在薄纸窗上，隐约可见两个人影相互斟酒而饮，交谈甚欢。

　　“寻卿，今年的酒特别香。”

　　“是你多心罢了，每一年的还不是一样。”

　　“哈哈，确实是我多心了。来，再喝。”

　　眠生从胜雪的白衣中伸出两只修长的手指，捏着琉璃酒杯轻轻晃了晃，琼浆玉液倒映在他幽黑的凤眸中，流转着莹莹浅光。他微微眯起眼，带着几分浅薄的醉意，定定地将端正坐在矮几木桌对面的顾寻卿望着，唇角挂着笑意。三分慵懒，三分魅惑，四分狡黠。

　　一旁的烛火啪啪地响，一身玄色衣裳的顾寻卿眉眼淡然，始终是这副云淡风清不染红尘的模样。

　　“我……要出去一会儿。”寻卿伸手挑了挑灯芯，方才淡淡说道。

　　眠生闻言一滞，举到唇畔的琉璃酒杯轻轻放到桌上，用食指指腹缓缓摩擦着杯壁。一双凤眸掩着幽幽的光：“你明明知道……”

　　寻卿一下子站起来，打断他的话，说道：“今日是除夕。”冠玉一样的面庞半隐在墨色里，隐约有漠然的味道。

　　眠生眉头轻轻蹙起，再不说话。他有些发愣地望着那抹玄色离开，冷冽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绒毛雪花被卷落在地，寒意肆虐开来。

　　他便那样望着，凤眸中流淌着夜色，墨迹一样蜿蜒出悲悯的色彩。

　　是呵，还能说什么呢？

　　是说你明明知道那人是求不得的，还是说……你明明知晓我的心意，却视而不见。

　　许久许久，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如同怜爱地吹拂一朵花般缥缈轻逸。

　　【灵狐】

　　三百年以前，眠生还不是这副模样，更准确一点的说，他还不是人。

　　彼时，他还只是一只四脚着地的狐狸，每天在山上奔波，为了食物和其他动物或者有点小修为的妖精们打架斗殴。再过一百年，他终于修得人形，化作七八岁的小孩童，和一只黄鼠狼下了山，在一个寺庙里偷供奉的食物填肚子。

　　这段历史，他是不愿对旁人提起的，对于一只灵狐来说，这样的生活委实过得窝囊了些。可在还未遇见顾寻卿之前，两百年的时光就是这样过来的。

　　遇见顾寻卿那天，是他两百零六岁的生辰。黄鼠狼说往村子的南边一直走就会看见一座山，那些飘来飘去的云雾是仙气，山上有仙人种的果子，吃了就能增长灵气，提升修为。于是他们约好一起去寻找仙人果实。

　　清岩山看着像一座普通的山，可是山上有神兽守护着，窥视果子的人都会被神兽惩罚，可怜的眠生不晓得，还在两眼发光流着口水看果子看得发愣时，就被神兽盯上了。

　　“死狐狸，死狐狸，发什么呆，快跑啊！”

　　眠生挠了挠脑袋，表情愣是呆滞得跟没睡醒似的。等回过神来，黄鼠狼不知道什么时候遛了，放大在眼前的是一头黑褐色的灵兽，眼睛大得像灯笼，头顶长着一只角，体型是眠生的十来倍，眼里翻腾着熊熊怒火。

　　虽说是灵狐，到底是修为浅，才几回就被神兽打得遍体鳞伤，化作了原型滚成一团，呼呼地吐着气。才勉强撑开一条眼缝，便看见高大威武的神兽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掌挥来，吓得差点魂归西天。

　　可是终究没归成，朦朦胧胧地望见一抹玄色闪过，他已经被人轻轻抱在怀里，鼻尖淡淡的清香萦绕开来，如同春水映梨花般清冽。

　　“萌萌，休得无礼。”他听见那人轻声责备道。明明是淡淡的声音，却透着威严的气息，神兽立刻温顺地趴在那人脚边，呜咽地哼哼。

　　浑身都是撕心裂肺般的疼，他无力地扑腾，蹬着四只爪子，再也顾不得什么，就在那人怀里晕了过去。

　　【眠生】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素净的床上，被褥的味道很清新。他用狐狸鼻子使劲嗅了嗅，嗯，很好闻，是那人身上的味道。正准备伸个懒腰，却疼得他呲牙咧嘴。

　　这时，一双玄色的靴子出现在眼底，上面绣着精细的纹路，倒也瞧不出是什么。抬眼望去，一双眼正无波无澜地将他望着。

　　那双星眸淡若清风，无悲无喜，仿佛满天的星光放在里边都能沉下去，暗淡无光。

　　“醒了？”他问，声音就是先前听到的那样，有些清冷，“倒是只难得一见的灵狐呢。”

　　那人的唇角忽而轻轻勾起一个浅浅笑意，如同寒冰初融，冠玉一样的面庞柔和了不少。

　　“你以后，便唤作眠生吧。”

　　一双细长的狐狸眼咕噜噜地转，眠生，眠生，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他往后的名字了吧，那以前他叫做什么呢？对了，黄鼠狼一直叫他死狐狸来着……

　　一想到黄鼠狼，眠生就忍不住生气，那只死黄鼠狼竟然抛下同伴自己逃之夭夭，让自己受了伤还一个果子也没吃到。

　　眠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想到果子，眠生便觉得饥肠辘辘了，雪白雪白的狐狸腮不自觉的鼓起。

　　他抬起小小的肉爪，试图抓住那人的衣袖，眼神很是幽怨。那人轻笑，用手抚摸着他光滑细软的雪色皮毛，说道：“可是饿了？”

　　眠生想不到他竟然能明白自己的意思，随即哼了一声。毛茸茸的耳朵扇动着，听见他说：“我去给你弄吃的。”

　　眠生立马温顺地把爪子收回来，身体舒服地卷进被子里，转念一想，决定等身上的伤痊愈后再离开。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的脚步声靠近，眠生眼睛眯起一条缝，看见眼前的事物差点跳起来，可惜身上有伤，未能遂了意。

　　放大在他眼前的，霍然是一只活泼乱跳的公鸡，他毛发立马都竖起来了，努力瞪大圆溜溜的眼睛怒视正抓着鸡翅膀的手的主人。

　　男子玉面微微染上红晕，有些尴尬地说道：“知道狐狸喜欢吃鸡，你虽是灵狐，想来也是喜欢的，便给你抓了一只来，现在看来你是不爱的罢。”

　　眠生这回是又气又饿，急得叽叽乱叫：“我虽爱吃鸡，但你也不至于给我弄一只这么鲜活的过来哇，吃生食太野蛮了哇哇。”

　　这么乱吼一通后，身上又带伤，两眼一翻，再次晕过去了。

　　【仙人】

　　自从那回后，眠生好长时间都没搭理他，还张牙舞爪咬他的衣服。

　　他也不计较，好脾气的任由眠生使小性子，难得温言的说道：“今晚吃烧鸡，可好？”眠生听罢狐躯一震，停下爪子里的活动，眨巴着星星眼望向他。

　　他眼中掠过一丝笑意，隐约有得逞的味道。眠生不小心捕捉到了那抹充满阴谋的笑意，心里很是纠结，终于明白自己很没出息地被美食收买了。

　　眠生在这半月有余，才知晓原来这就是清岩山，与他原本想象中的相差委实远了些。

　　他耷拉着耳朵趴在木屋前晒太阳，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懒洋洋地眯起眼，望着两人一前一后走来。

　　两人皆是生得颀长，道骨仙风。走在前面那人一身墨兰衣裳，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只是气质过于清冷，仿佛昆仑山上冷冽绽放的雪莲。对了那总是一身玄色衣裳的男子唤他“师父”，他们是这清岩山上的修仙者，只是天天在这木屋前打转，也没见过其他人。想来这男人是不太受欢迎的，都没怎么见到其他人来找他。他那副清冷的寒冰脸也是学他的师父吧。

　　“寻卿，这只灵狐何时放他下山？”

　　听见有人谈论自己，眠生立刻警惕地望向说话之人，未想到他看起来竟如此年轻。

　　原来他唤作寻卿。眠生想着，忍不住哼哼，把头转向另一边。

　　顾寻卿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也不禁好笑，与他相处的林林种种迅速从脑子里掠过，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腾，没了这孩子……或许会很寂寞吧。

　　但他面上仍是小心谨慎，看不出情绪，恭敬答道：“待我寻个合适的时间，就送他下山。”

　　眠生趴在地上，耳朵轻轻动了动，心中自有了另一番计较。

　　好不容易来到了仙山，天地灵气自然不可与凡间俗世相提并论，于自己的修为有益不说，还不用每天偷食物充饥。一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仙人，就忍不住得瑟。所以，他是坚决不会走的！

　　送眠生小山这事就一直被搁着，眠生自然不会主动提出来，奇怪的是寻卿也没有怎么表现出来，久而久之，这事也被淡忘了。眠生也乐得自在。

　　仙人的日子是很无趣的，食物多是清淡易于修行的，久而久之，眠生倒也觉得将就了。

　　唯有寻卿酿的酒，清冽甘醇，清香沁人心脾，回味无穷。寻常无事的时候，他就自己从酒窖里拿出一坛来，一边嗑瓜子一边喝。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有时候自己也偷偷跟着顾寻卿下山除妖，被顾寻卿发现了许多次，后来也就渐渐养成了一起下山的习惯。

　　许多年的时光就这样一晃而过了，眠生也从孩童长成俊朗玉立的少年模样。而已修得仙体的顾寻卿模样始终停留在二十五六的时候。

　　眠生记得自己知道这事时，一脸充满艳羡地对他说道，原来这世上当真有修得仙体的凡人。

　　【凡情】

　　这夜，雨下得极大。雨声滴滴答答，雨水顺着屋檐滑落下来。墨染的烟岚笼罩世间，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萧瑟的雨声，层层叠叠，都是孤零零。

　　眠生半眯着一双桃花泛滥的凤眸斜斜倚在雕花窗栏旁，夜半听雨眠，甚是百无聊赖。

　　开始入秋了，他也不觉得冷，指尖捏着一只琉璃盏，独自出神。冷风刮着他的雪色衣裳，猎猎作响。

　　这个时候，顾寻卿在做什么呢?记忆里，每回下雨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甚至不吃不喝，自然他不吃饭也是可以的，只是他也不怕闷死。眠生想着，兀自笑起来，还是去瞅瞅他，免得他当真闷死了，自己岂不是更无趣？

　　他的脚步声轻得几乎没有，白衣被吹得鼓鼓的，走在屋檐下就如同一只鬼魅。

　　顾寻卿的屋子就在眼前了，眠生静静地立在那里，也不出声。房门咯吱一声，被大风吹出一条小缝，微弱的光线隐隐约约透出来，好像随时都会消散似的。显然门是被吹开了，屋里的人想来还未注意到。

　　眠生一把推开房门，风便带着萧瑟之意卷进屋子里，吹得一片哗哗声，白色的宣纸被吹落在地上。屋里的人正蹲在火盆前，不知焚烧着什么，这样大的动静想让他察觉不到也是不可能。

　　眠生僵立在门口，一时愣住了，只怔怔地望着他。他眼里射出冰雪一样凌厉的光，又闪烁着几许慌乱。见是眠生，眼神略微收敛锋利，连着那丝慌乱也一并敛去。他那还带着其它看不懂的情绪，揉成一种眠生不曾见到过的复杂神情。

　　眠生看着他，又看向那些宣纸，上面的画像有些墨迹还未干，一笔一划描绘得十分用心，每一个表情都惟妙惟肖，仿佛是从骨子里刻画出来的一样。眠生心里一窒，忽然想笑，原来你把自己关在这里，就是为了做这样的事？为何，心里有酸涩难过的感觉铺天盖地地溢出来呢，偏偏这样清晰，这样深刻，就好像内心深处有个地方正在破裂……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画得不错，这样烧掉委实有些可惜了。”

　　寻卿并不答话，仿佛眠生不存在似的，直到把所有画像烧光殆尽，他方才抬起头来，站直了身体，神情之下有几分倦怠，隐藏着痛苦与被发现的懊恼，却终逃不过眠生的眼睛。

　　眠生把脸别过去，不再看他。为什么要把他脸上细微的表情都看得这样清楚呢，可他偏偏连一丝后悔的表情都没有。

　　“师父把我捡回来的那天，是一个下雨天，印象中那天很冷，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却遇上了师父。”顾寻卿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说道，“当时我只有五岁，又饿又冷还发烧，只知道有人把我抱起来，我便一直抓着他，再不敢放手。”

　　他停顿了一会儿，眼神幽深地望着跳跃的烛火，继续说道：“后来我醒来，就在这清岩山上了，师父问我石是否愿意留在这里，我便满心欢喜地应了。其实他不知道，我留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仙，努力修仙也不过是不想让他失望。”

　　“呵，你还知道，他是你师父。”眠生转过头来望着他，眼底是比夜色还要深沉的墨色，像是要望进他心底去，“你知不知道，这是有违天理伦常的事，这可是要遭受天雷的！”

　　“天理？天理又是什么？不过是爱了一个人，有错吗？”外面一记闪电划过，照得他面色苍白。雨声唏哩哗啦，渐有瓢泼之势。

　　“是啊，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错就错在你偏偏爱上了一个不可以爱的人。”眠生忽而笑开了，如同一朵雪色梨花初绽开，极好看，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若不然，你怎么会不敢让他知道呢？”

　　眠生清清浅浅地笑着，一拂袖摆飘然离去，一袭白衫清尘出世。

　　屋里的人，垂手而立，看不出神情，仿佛痴了一样。

　　【君心醉】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眠生总会时常记起那个下雨的夜晚，想起自己偷偷坐在屋子外面，雨水顺着屋檐滴落下来，打湿鞋子浸湿了衣裳，只为陪着屋里的人，默默到天明。

　　有些事情，就算早已参透，即便知道粉身碎骨也求不来一个圆满的结果，也还是会不管不顾飞蛾扑火一样执着，固执得不肯解救自己。

　　“死狐狸，死狐狸，又在发呆啦。”

　　思绪尚在飘远时，耳边传来一声清脆脆的声音，眠生微微皱起眉头，眼睛也不睁开就答道：“你何时见我发呆，我不过是闭目养神吸取天地灵气，就被你活生生掐断了。”

　　他懒洋洋地挑起一双凤眸，颇为忧心地望着面前一身火红衣裳的少女，道：“狼狼啊，这许多年都过去了，可怎么没见你变得端庄温雅呢？”

　　红衣少女顿时把脸鼓得像个包子，气呼呼得说道：“死狐狸，我的名字是绯色，你必须记住了！绯色绯色绯色！”想到当年自己把他独自扔在清岩山，她有些心虚地补充道，“眠生，眠生，我还是唤你眠生好了，死狐狸。”

　　眠生失笑，眼前这少女眉眼灵动，一举一动简直和当年无甚区别。有一日从山下回来，发现有一条尾巴跟着自己，无论怎么也甩不掉，后来他终于忍不住了，说道：“姑娘若是要劫色，就赶紧动手吧。”

　　从树后面钻出来一个身着绯色衣裳的少女，怯生生地望着他，眼里包着泪水，一见到他，哇地一声就哭了，扑到他怀里，鼻涕眼泪一把蹭到他雪白雪白的衣衫上，口齿不清地说：“呜呜，死狐狸啊，我终于找到你了，呜呜，我迷路了，被捡到了，呜呜呜，你莫要怪我哇。”

　　眠生僵硬地保持一个姿势，脑袋里百转千回，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个把鼻涕眼泪毫不客气往自己身上蹭的姑娘，就是百年前扔下自己独自逃命的黄鼠狼啊。

　　一时间万千感慨，眠生幽幽地憋出一句话：“你这新模样甚为赏心悦目，看来这百年来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怀里的人一僵，抬起一张巴掌大的脸，又是纠结又是难过的说：“绝对没有，我自从醒来，发现自己被妖王捡到，就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你的安危。呜呜，我一直找不到你，以为你死了啊。”说着又哭起来，眠生才隐约记起，她是个路痴，当年自己也很是担心，怕她绕一辈子也绕不出这清岩山，想不到兜兜转转，她竟然被妖族的王收养了。

　　如今看着这打扮得跟媒婆一样喜庆的少女，眠生颇有些头疼，她遛上清岩山来，也不能让她到处乱走，迷路是一回事，若是碰上其他修仙者，少不了是一番纠缠，以她如今的法力，也不见得对付得了。

　　“狼狼，找到我着实不易，且不说你在这山上绕了多少天，踩坏了多少灵花灵草，光是被你逼迫领路的小鸟地鼠们，都来跟我告了好多回状。”眠生一脸痛惜，语气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少女柳眉一斜，小脸一阵红一阵白，阴阳怪气地哼哼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了，省得我每回都难得找你。”

　　“呵呵，又在胡说了，这里可不是我的家么，还回去哪里呢？”

　　“眠生！”少女回眸怒道，“你还真把这里当家了？这里再好也是仙人的地盘，我们是妖，他们能容我们到几时？”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她听见眠生淡淡说道：“能容到几时，那便是几时吧。”

　　绯色震惊地望着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男子倚在树底下，一树斑驳的光影懒散地落在他身上，墨色的长发映衬着胜雪的白衣，精致的脸上长长的睫毛遮住眼里流动的神情，只看见桃花一样的唇角微微有涟漪。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死狐狸真的已经死了，再也不是她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那个狐狸了。她背过身去，阳光明媚地散落一地，把她的背影照得绵长绵长。

　　她努力瞪大了双眼，狠狠地把眼泪憋回眼里，说道：“我不管，你必须跟我一起走，有传言说妖界和仙界必有一战，你以为，到时候仙界还能容你么？”

　　“什么？”

　　【劫】

　　这一战，终究是来了。

　　仙界与妖界千百年来积下的怨与恨终于被挑起，只有战火才能熄灭这仇怨。说起缘由，其实不过是仙君的一名小妾被妖王拐跑了，也并不能全说是妖王的过错，男女之情想来也要讲究个你情我愿，只是仙界正好寻了这个好借口，向妖界开火。

　　怪不得这几天总见不着寻卿的身影，眠生有些出神地想着。与妖界开战的事理应不该下界管，这是上界的恩怨，只是这回仙君不知什么想法，要下界的散仙冲在前锋好打探虚实。这不知引起多少下界散仙的怨言，平时不注重修习本领的散仙们更是苦叫连连，于是推选出一名本领大的做领头，就选中了清岩山的山主——寻卿的师父。

　　正想着，顾寻卿从外边匆忙走来，看见眠生便说：“眠生，你走吧。”

　　眠生一向知道他不会说话，但也没想过他竟会这样直白，径自把玩着手中的玩意儿，也不看他，幽幽说道：“你是想赶我走了吗，我们又不是比翼鸟，用不着大难临头各自飞。”

　　顾寻卿看着眠生故作幽怨的模样，一时心中也没了主意。

　　“你也知道，仙界与妖界的战争已经开始了……”，他负手而立，望向远处苍茫的天际，“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护你周全。”

　　“呵呵，我是不是应该掐着嗓子应道，”眠生低眉，柔柔道，“奴家相信官人呢。”

　　顾寻卿：“……”

　　这一战足足打了七七四十九天，双方死伤数以万计，损失惨重，人间持续好几个月见不着太阳，清岩山上一片愁云惨淡。

　　眠生每日坐在木屋前，守着小鸟们带来的消息数日子，这天小鸟们叽叽喳喳地说双方停战了，不由得心中一喜，想着那人也要回来了吧。忽然之间，觉得云开雾也散了。

　　终于等到清岩山的弟子们归来，眠生化作原型躲到大堂后面，那些弟子们一个个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模样，眠生望穿了秋水也没见到寻卿的影子，听见堂下的弟子们议论：“这妖王太狡诈了，竟然玩阴的，明明已经说好言和了，竟然还趁机对师父下毒手！”

　　眠生心一紧，脑海里浮现那日的场景来。

　　大约十天前，绯色匆忙赶来，死活都要把眠生带走，后来争执起来，被清岩山的弟子发现，就把绯色掳了去，这事被妖王知道了，妖王风风火火地赶来，扬言说若是绯色少了一根毛发，便要整个清岩山毁灭。眠生看见那男子，才终于放心绯色，妖王待绯色是真真的好。往日从绯色口中得出，原来那仙君的妃子对妖王念念不忘，死缠烂打，而并非妖王把她拐走。

　　有了这个缘由，清岩山才以绯色为人质，要挟妖王妥协。可不曾想，竟是这样的结果。

　　“这可如何是好，师父不醒来，大师兄日日爷夜夜就守在师父旁边，不吃也不喝，说是师父不醒来他就不离开。”

　　眠生不知是如何回到木屋的，一心只记着那总是一身玄色衣裳的固执的人，他此刻，会是一种绝望而悲痛的心情呢？

　　终于打听到山主所在的位置，眠生当夜趁着夜色茫茫遛到屋里，见一盏孤灯独燃，寻卿便坐在床前，一张冠玉一样的脸煞白黯然，长久地保持着一个姿势，看着那躺在玄冰床上的男子的眼神，就好像那墨兰衣裳的冷峻男子只是睡着了。

　　眠生轻轻走到他身后，张口欲言，他便早打断他的话，气若游丝地说：“嘘，别吵，夜深了，师父要休息。”

　　“既然回来了，便随我回去吧。”

　　他仿佛置若罔闻，眠生不由得心中一痛，闭上眼睛，仿佛不忍。

　　再听不见回答，屋里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狐心】

　　眠生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还来不及遇见顾寻卿，久到还来不及触碰到这些伤痛。

　　那时候他和绯色在寺庙里偷供奉的食物，寺庙外有一个土地，土地公常常闲得无聊，就经常扯着眠生和绯色磕嘴皮子，教导他们人间的这些情情爱爱千万不能沾，一旦沾染上就万劫不复。眠生那时候还小，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爱上一个人，把自己弄得要死要活。

　　其实直到现在，他也还不能明白，为什么要爱上一个人呢？只是因为，在那个时刻，你恰好出现在我面前，于是从此落进我心里吗？

　　看着眼前的这熟悉到刻骨铭心的男子，眠生忽然有些想笑：“你怎么会愚蠢到，听由别人的话，你以为我真有通天的本领，会起死回生的法术不成？”

　　近几日来，隐约听闻说是找到可以医治山主的法子了，可从未想到会是眼前这个场面。顾寻卿苦苦地在他面前哀求，求他救他一命。

　　“这百年来何曾见你这般狼狈，这般失魂落魄过，你的高傲哪里去了，你的冷静哪里去了，就为了那个人，值得吗？”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

　　“可是只有你，我只有依靠你了，眠生，若你可以救他，我什么都答应你，好吗？”

　　“什么都答应我？”眠生直逼他的双眼，那双眼里不复往日光彩，他说,“若我说，要你和我一同离开呢？我们一起走，就我们俩，去哪都行，只要你愿意……”

　　“好，我答应你。”

　　寻卿已经走远了，眠生还在望着，那背影阑珊，却早已刻进他瞳孔深处的灵魂里。

　　风卷进来，吹灭了烛火，黑暗里，眠生低低地笑：“你可知道，你可知道，这是要我的命啊……”

　　第二日，顾寻卿早早地就侯在屋子里，心底隐约有不安，他只当是紧张，师父今日是要醒了吧。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眠生怎么还不来呢？昨夜想了一整晚，觉得和眠生一同离开也未尝不是好事，已经够了，画地为牢的是他自己，如今也是走出的时候了。等师父醒来，他便收拾行李，和眠生一同离开。这天地浩大，去哪都行。

　　时间竟缓慢得让他坐立难安，手心渐渐溢出了汗。

　　傍晚的时候，眠生来了，他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他。寻卿看着他，只觉得他脸色苍白得有些过分。

　　不免有些担心，顾寻卿低低问道：“你当真可以救他？”

　　“到了如今，你关心的还是他，是不是？”眠生说话间有些颤抖，“你就不曾，爱过我吗？哪怕只有一分……”

　　“够了。”顾寻卿没来由的觉得心慌，却也不知道这心慌从何而来，只打断他的话，说道：“若是你当真不能……”

　　“呵呵，谁说我不能了，我还要和你一起走呢。”他低着眉，声音清清浅浅的传来，“你不是要我的狐狸心么，你看，我把它挖出来了，可是我就要死了……呵呵，想来你是不甚在意的罢。”

　　顾寻卿这回终于知道自己慌的是什么了，眠生手中握的正是一颗鲜红的元丹！正因为有灵狐三百年的功力，元丹用灵气幻化出微弱的光芒。

　　眠生面上是浅浅的笑意，仿佛雪中盛开的清梅，一触便逝，“只是如今，君可欢喜了？”

　　屋外涌进许多人来，嚷嚷着什么顾寻卿已经听不见了，他只抱紧了倒下的白色身影，这世界仿佛都在倒退，时光一直倒退……

　　其实这是骗人的对不对，眠生，你怎么这样傻呢？

　　不，不，真正傻的人是我吧，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是故意骗我，故意说灵狐先天有治愈能力呢？我怎么会想不到，他们要拿你的命来换一命呀。我怎么会傻到相信了呢，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会为了我说过要和你一起走便连命都不要了呢？

　　可是，可是你再也听不见。

　　【寻卿】

　　三月的江南草长莺飞，红花映碧水，微微飘起的绵绵细雨也夹着吹落的梨花，清香悠远飘逸。

　　一双绣着不知名的精细纹路的黑靴慢慢踩在浸湿春雨的光滑小石板路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靴子的主人是个身着玄色衣裳的年轻公子，身长玉立，俊朗如星辰只是气质微寒。

　　他撑着把暗红色油纸伞，停在一脚屋檐下，明明带着伞，却偏要挤在这屋檐下，也不见面上有不耐烦之意，分明是在等人。

　　很久很久，玄色衣裳的公子还独自立在那，雨势渐渐大了。天色渐暗，卖臭豆腐的阿婆要收摊回家了，问他道：“公子要等的人还没有来吗？”

　　他侧过头，唇角微微勾起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快了。”

　　话正说完，一抹白色身影就冲进屋檐下来，从身量看是位男子，长发微有些凌乱，遮住大半张脸，三月的天气还有些寒冷，他却只着了件单薄的胜雪白衣。

　　玄色衣裳的公子忽而莞尔，声音依旧冷清，望着那男子道：“公子看起来好生面熟，像极了我一位故友。”

　　白衣男子抬起脸来，一双凤眸细长而温润，唇角还沾着一片梨花。只听他轻轻地笑起来：“呵呵，你这搭讪的功夫，还真欠了几分火候呢。”

　　“在下寻卿，顾寻卿。”

　　“哦？”

　　“可知在下为何换作寻卿么？”

　　“为何？“

　　“以前我也不知道，后来我总算明白了，是因为我欠了他太多，所以这辈子要找到他还债来了。”

　　“呵呵。”

　　相视一笑，空气中飘荡着梨花清远地淡淡香味。只那一眼，便仿佛望进了对方的魂魄里。

　　再隔不了千山万水，再隔不了万丈红尘，人世间百年恩怨成烟云，此生只待与君相逢。

　　从此以后，千帆过尽，与君同看。

　　【阿深、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