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囚徒

时光当铺官方号 发表在 4674 天前
一个自己穿梭在石头森林。一个自己囚禁在黑夜深处。【壹】他们都叫她阿布。阿布。阿布。阿布。我转过头,看见她在人群中向他们挥手,原来是个女子。她一直都不是漂亮的女子。但她是我所喜欢,有质感并且有着潮湿味道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像是原始森林的苔,走失在石头森林,茂密而疼痛地生长。她和我的相识,不是一个彼此认知的过程。更像是彼此认领。走失多年,终于寻到。我开始痴迷她,关于她经历的所有故事。不喜欢编造故事,真实发生更令人振奋和刺激。不擅于与言语有关的词语。唯独喜欢的与之有关的词:倾听。喜欢听别人的发生。记得,或记录。这样的时刻,疼痛亦愉悦。不喜欢也不擅长引诱别人说他们的过往发生,即便有强烈想要知晓的欲望。会不动声色地静等。有些人注定与你有缘,不需要你的任何暗示和询问,他或她便会主动告知。顺理成章的表露。不勉强。不生分。一场,自在而安然的交谈。哪怕你只是在听。我确信,她会告知我她的发生,那些被时间穿错得千穿百孔的记忆纸张。她会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翻阅,缓慢而清淡地诵读。后来的时光里,她总是坐在我对面,没有节制地告知我她的过往。她说,从未如此彻底在旁人面前展示她的回忆,甚至是她的家人。她说这一句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也许是恐惧,也许是喜悦。从旅行包里掏出ESSE,放在双唇间,点燃,然后递给她。她却挥手拒绝说,我不抽烟。这一刻,看着她,有些诧异。脂粉覆盖的脸颊上,浓密的假睫毛,烟熏妆,颧骨上的腮红覆盖着略大的毛孔,鲜红的嘴唇。浓黑及腰的头发,烫着蓬乱的非洲卷。略显风尘而风霜的面容。唯独,眼睛明亮而有神。她在回忆里摸索,我却在心里临摹。然后,故事重新发生,第一句,不再是格林童话里的‘Long long ago . . . ’ 【贰】屋外人潮拥挤。阳光温暖明亮。显得屋子里更加黯淡。白炽灯外罩着她亲手缝制的方形灯笼。大红的棉麻,上面绘着大朵黄白色的芍药花。灯笼底布镶上一圈黄色流苏。古朴的民族风。心思细腻,眼光独到的女子。两个人坐在榻榻米上,眼神散漫看属于她的这方天地。房子正中间,供着佛像。香炉里立着烧了一半的香。佛台左边贴着黄色布条,藏文撰写的心经。右边挂着手绣的巨幅唐卡。圆木桌上,放着铜制莲花座。一些释迦摩尼的手绘佛牌。看得出她信佛。信佛的人,通常是为了存放寄托。或者是无所寄托。我确信她是后者,因为无所寄托,所以一心向佛,想要有所寄托。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却隐匿所有的过往和情绪,不信任外界任何,以佛禅来得以解脱,或者慰藉。这样的方式,却是难得。她转身,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张包装完好的碟片,一本心经,还有一串佛珠。递给我,说看看这个片子,对你有好处。还有这串西域菩提,开过光的,戴着会对你有帮助。《和谐拯救危机》。心经。西域菩提。看着这些沾染佛禅的物品,内心变得沉寂起来。不信佛,但痴迷佛禅。我对她说,我看圣经。但没看过心经。翻阅着她给我心经。她在泡茶。白族三道茶。红梨木的茶座,青花瓷茶杯,还放置着三两个姿态不一的蟾蜍茶宠。她用镊子递给我一杯,气味淳厚。她的回忆,就这样在茶雾里散开。她十六岁,他十九岁。她和他家相隔几十公里。他每天骑摩托车载她去镇上吃好吃的。那个时候,在他们落后的小村镇,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美味食物。她却觉得那些东西是此生最美好的味道。她说,初恋的味道。豆蔻年华。爱情难免显得青涩而羞涩。好长一段时间,他不敢牵她的手。而在她心里,一直深藏着她对爱情的理解,她认为爱一个人就是要牵对方的手。所以,她开始觉得他不爱她。因此开始疏远他,不与他见面,不与他说话。他在这个时候学会抽烟。彼此对峙,等着对方的说明。年少的他们,倔强而不肯妥协。人生就是如此,一个不痛不痒的误会,甚至一次无意的退却,造就了一个难以挽回的遗憾。她听说他要结婚了,一时间,她整个人变得空白。独自坐在门槛,黄昏到黎明。她总是看着门口通往镇上的那条路,偶尔有车经过,扬起漫天的尘土,始终等不到熟悉的那辆。她没有哭。安静地看着月升日落。不饿不渴,不言不语。朋友告诉她,他的婚期。七月初八。七夕节的第二天。她再也抑制不了内心排山倒海的疼痛。七夕节前一晚,她一个人走了几十里路找到他。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脸上满是尘土,蓬乱的头发耷拉在额前。狼狈不堪。她看着他,眼睛里噙着泪,倔强地掉不下来。呼吸断断续续。他看着她,眼角不断掉下泪,用力紧紧抱着她。这一刻,她终于哭出来,眼泪肆意泛滥,却发不出声音。他牵着她,到镇上开了一间房,一整晚她枕着他的右手臂弯,他的左手紧紧牵着她的右手。两个人躺在黑暗里,一句话也没说。他们都知道,他们的爱撑不过天明,所以分外珍惜相守的一分一秒。天亮。他送她回家,经过一家花店,他停下来,买了一支玫瑰塞在她手里,说,今天是七夕节。她紧紧捏着这一支玫瑰,清楚地感觉到玫瑰枝上的刺深深刺进了手心。她坐在他的身后,靠在他的背心,听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体温。太阳在升起来,看见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田。她摊开手心,看见鲜红的血在掌纹里流动,时间变得冗长,思绪又陷入空白。他终于结婚。她独自离开。她续了一杯茶,看着我说,是不是很失望,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女主角最后自杀,或者男女主角一起私奔。她兀自笑了起来,铃声响起,她起身接了电话,语气突然变得坚强和开朗。不是刚才的冷清而停顿。茶杯在我的唇边搁浅,我还在她的故事里停留。那个清晨,他和她在马路上驰骋。耳边是呼啸的风,镜头拉得很长,街景被虚化,他和她的各自特写。那是怎样一种绝望。故事的最后,她没有挽留,他没有回头。世俗桎梏的面亲,他和她的爱情是这样的苍白为力。不可抗拒。我想,那一支玫瑰,亦撑不过次日天明。开得太过用力,迅速颓败。这个世界上,爱情的最痛,不是不爱,而是不能。 【叁。】平安夜。和她约好一起出去逛逛。天黑下来,丽江早晚的气温都很低,裹着毛绒外套出门了。经过四方街,买了一袋刚出炉的核桃饼。用牛皮纸袋装着。她喜欢的味道。坐在酒吧街前的石桥上等她。身后是喧闹的街。这个时候,总是会出现这样的感觉。无论置身多么繁华热闹的地方,感觉却是寂然。疏离感和绝然感异常分明。一个人兀自存在,穿梭在人群里,隐瞒所有过往,不用向任何人说明,不会有人问起。随时以重生的姿态开始下个时段。安全而清醒。远远看见她,她把头发全部盘起来,米色的皮草外套,黑色的过膝皮靴。没有化妆。微笑着向我走来。几乎同时,我和她递给彼此核桃饼。然后,两个人大笑起来。找到一个偏静的休闲酒吧,靠窗的位子。窗子下就是横穿古城的流水。两份提拉米苏,她喝云南小粒咖啡,我要了卡布奇诺。都没有说话,眼神交会的时候只是笑。吧台旁边,吉他歌手在唱歌。陈奕迅的《好久不见》。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你会不会忽然的 现在街角的咖啡店 带着笑脸 挥手寒暄 你坐着聊聊天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 看你最近改变 不再去说从前 只是寒暄 对你说一句 只是说一句 好久不见抬起头,看见她盯着我似笑非笑的表情,说,我很少听流行乐。她说,以前我灌胶刻碟,以此为生。我喜欢民乐,佛乐。说完,她就自唱起来,侃侃的《滴答》。那一刻,她的表情安之若素,经历风雨后的平静和满足。或许,还有些许疲倦。吉他歌手唱起了阿妹的《记得》。她也开始细数她的‘记得’。她只身一个人,拿着七十多块钱到了昆明。没有朋友,没有学历,也没有漂亮的脸蛋,没有任何可以获得援助的资本。甚至不认识汉字,不会说普通话。最后找到一份餐厅洗碗的工作。每天七点多就要起床工作,整天呆在水管边,不停涮着大大小小的碗。直到晚上十一二点下班。每一次下班回到小宿舍,感觉整个人都是虚脱。很多次,倒在床上就是失去了意识。她攒下所有工资,除了日常用品没有任何支出。后来,她遇到了又一个他。她的手冻伤,他为她擦药。她的生理期,他为她涮所有的碗。给她买零食,送她围巾,牵她手,亲吻她。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他就是她唯一的岸。她以为她不用再在水里奋力泅渡。如果说她的初恋是她胸口的伤,那么这一次,他却是她心口的匕首。他绑架她。在他的租住房,在她满心欢喜为他过生日那天。他用粗麻绳绑住她的手脚,拿出匕首架在她的脖子上。他说他需要很多钱,要她家人寄钱过来。她始终没有妥协,那一刻看着他冰冷陌生的眼神,已然心如死灰。判若两人的他,给她的落差,已是凌迟的疼痛。此时的,生与死,没有任何分别。最后,她对他说,其实只要你开口,我毫不犹豫的愿意倾其所有,不需要你任何的胁迫。他拿走了她的存折,松开了她的手,丢下她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房子里。她依旧没有哭,靠着床沿,一动不动。黑夜里,匕首反射生冷的光。她拿起匕首在手背划了几道口。她要记住此时的疼痛,刻下此时的印记。天明,她就着窗口透过的晨光,看着左臂上已经结痂的口子,放下袖子。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进到人群里。她告诉自己,一定要让自己变得无坚不摧。除了自己,不再有任何救赎。那一年,她十七岁。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接着微微低下头。我坐在她对面,清楚看见她眼里有光闪烁。我无法用言语形容这一刻的感受,亦不能够正视对面的她。转过头看着窗外,是不是有三两个人经过,看不清表情。高挂在屋檐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听得见水流拍打石壁的声音。胸口很闷,呼吸变得断续,扯下窗边生长茂盛的铃兰,不停揉捏,清香的花瓣被挤出汁液。她开口说话,已经过去了,七,你看,那些疤痕还在。她撸起衣袖,一道道伤痕露出红色的息肉,但上面纹上了一些弧形图案。她笑着说,这些伤疤我曾经觉得很恶心,所以纹上了图案,现在觉得其实也挺好看。她的情绪恢复得如此迅速,现在的她,展示着她的伤疤,却丝毫没有疼痛和乞求怜悯的神态。似乎刚才的讲述,只是她听到的一个故事,或看到的影片,并不与她有关。而这些在她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伤疤,成为了她与生俱来的存在。像是毛发,和皱纹一样自然存在。我看到自己的卑微。曾为一些伤痛而无法自拔,甚至选择逃离和自虐。这一刻,内心也变得平静,和释然。拿出ESSE,点燃,递给她,短暂迟疑后,她接了过去。她看着我,猛吸了一口,结果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和她两个人,对视着笑出声,不管是伤痛的掩饰还是开心的表达,失去了任何意义。乐意醉一宿不屑伤痛,酒醒发现,余下的烟蒂散着往事,如烟。【肆。】三月的丽江。生机盎然。阳光打在雪山顶,积雪反射出耀眼的光。茶花。玉兰。铃兰。樱桃花。不同品种的花开得无比欢畅。我看到了繁花似锦,随之出现幻觉,看到满地颓败。但又有什么呢。花开了,终会凋谢。有人旁观,就是盛放。亦是恩赐。想到曾旁观无数张盛放的脸孔,连同他们颓败糜烂的过程。却把自己放置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兀自生长,兀自开放,再一点一点看着自己颓谢。最后,都忘记了自己盛放的姿态和模样。甚至已然不知道其间是否盛放过。幻觉穿插太多,真实就得不到印证。被自己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或停驻。或放逐。坚持内心的代价,注定孤独,而不自知。再次想起阿布。记得她的关于。记得她讲述时不能自制的神情。记得她眼角的岁月吻痕。记得她手腕上的纹身和疤痕息肉。记得她胸前的佛珠。记得她笑起来的天真和疲惫。唯独记不完整她的故事。就像我时常回忆自己的过去。无数个场景。无数个碰触和擦肩的人。发生过的所有。后来,想起来的时候,画面变得简单,泛着绒光。疼痛和喜悦。描述得出来,却不再那样深刻或歇斯底里。时间磨平了所有枝节的突兀,一切变得平和宁静。偶尔又触目,却不再惊心。时间过去,你在成长,不断经历和路过更多的故事。曾经的不能磨灭别后来的发生掩盖和叠加。但你回首,所有已经过去,变成此时的低头浅笑。你成熟了,慢慢变老。然后发现,你曾经以为漫长到看不到尽头的一生,就这样接近尾声。写到这里,想到自己在路上,内心日益趋向平和。开始满足。如果说,曾经经历什么难以启齿的疼痛和耻辱。面对此时行走的姿态,都变得单薄而淡薄。世间所有,皆有定数。能做的,不过如此。【伍。】旅途上的遇见。终究只是一时陪伴。偶然的邂逅,闻到相同的气味,一眼认出,彼此取暖。这样的感情,可以带来一时的慰藉和安宁。但手碰触手,已然不需要皮肤的温度。节制而清醒的感情。成年人的感情。期限短暂,容不得任何刻意的拖延,自然而然的行进。时间到了,挥手告别。离开丽江的前一天。清早起床。把阁楼整理干净。行李包搁置在窗台下,推开窗,青石板路有些冷清,远处的屋顶上笼着薄雾。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把常停留的地方走了一遍。正午一个人前往常去的小吃街。砂锅米线。两碟小菜。刨冰,和双皮奶。老板依旧微笑招呼着。都是当地人来此就餐。他们用本地话相互沟通和交谈,每每老板都用蹩脚的普通话和我时不时对话。善良温和的人,看见我一个人沉默,试图给予陪伴,即便并无任何改变。令人心存感激。打包一份双皮奶,去看阿布。一进门,看见她靠在榻榻米上,已然睡着。安静地坐下,看着她。不再年轻的女子,因疼痛和背叛,把自己囚禁在寂寞里。试图寻求救赎,却不愿妥协和完整。将一颗血肉的心,交与佛念。其实摆脱不了回忆的缠绕,至少不曾忘却过。却不得不奋力逃脱,不得不把自己囚禁在寂寞里,只为彻底解脱。都是一样凛冽的人。被自己的回忆凌迟,却忍辱不惊。在黑夜里,独自舔舐,暗自疗伤。把自己的伤口和内心包裹得密不透风,对自己的隐忍和强大,深信不疑。即便,事实上并非如此。必须而必需如此行进,才能获得足够的安全。是这样吧。都是平凡人,世间诸多业障,并非都能看破。只能,冷暖自知。学着她的手法泡了一杯茶。结果,一口也没喝,端在手上,看着热气升腾,看着温热冷却。茶凉了,也该走了,就此告别。 【陆。】总会遇见这样的人。ta的出现像是一面镜子,笔直立在你的面前,让你清醒的面对自己。也许直接。也许疼痛。又,也许令你勇敢地面对自己,然后变得云淡风轻。客观的存在,却给予你主观的醒悟。在ta的身上看到自己的经历和过往,像是灵魂出窍,旁观自己的曾经。而ta的不同对待瞬间令你沉寂。顿悟。一切,不过如此。发生了,早已逝去。那些被时间碾过的细胞,在你沉睡或苏醒的时刻,不知不觉排除体外。你记得的,你疼痛的,只是幻觉。仅此。都只是手里的风,紧握,放空。任何一种姿势,都是一样的结果。什么,也没有。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一直存在这样的女子。偏执而寂寞。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旅行。任何时刻都不觉孑然的姿态有任何不妥。在疼痛里,在回忆里,抑或在这个世间某个角落。一次次画地为牢。不靠近,不被靠近。隔着钢铁牢门,与这个世间对峙。而她们甘愿做一个,女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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