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

时光当铺官方号 发表在 4676 天前
  这双手握紧了,我就不放了。Fennel.one

   我和叶澜从学校出来就往家里赶,夜色逐渐逼近,我们没带伞,然后下起了小雨。

   哥…没事儿吧。她走在我右边,眼神里满是忧郁,淅沥的雨水淌进她厚重的刘海里,慢慢变得稀薄,然后服贴地粘在她光洁的额前。略显狼狈,我亦如此。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故作随意搭了只手在她肩上,轻拍她的背算安慰她,其实自己心里有些忐忑,谁说男子生性必定比女子坦然坚强,生在这个动荡不安的社会,安全感是如此奢侈的东西,它被附加在波动的心脏上,心脏倘若剧烈跳动,它必然会脱落,像独自一人走在广袤无边的沙漠,受着随时而来的危逼,而无力反驳,那样的无助。但既然母亲把我先生出来,我就必须在她面前强装镇定,我一直以一条线灌输自己,做个好哥哥,好儿子。但现在的无助,早已超越我所估计的底线,底线在悄然崩塌,想让无助如决堤的洪水涌入心脏,冲刷着为数不多的安全感。

   战战兢兢,战战兢兢。

   家里未点灯,她打开灯看见父亲铁青的脸就哭了。我走过去握了握他俩的手,爸,有没有消息。

   他摇头,末了说,小暮,这课甭补了,明儿个你和小澜请假…在家陪我,快过年了……他开始哽咽,把脸埋进他那张宽大的手掌里,手肘支在微微张开的双腿上。

   电话响起,我使了眼色让叶澜去接,扭头对父亲说,我知道的,您别太担心。

   他似乎没在听我说话,专注地看她,嗯,嗯,啊,好一会儿。她挂下电话沉重地看着我们。

   派出所让咱们去一趟。Fennel.two

   那个年代,是挺久之前了。

   茴香,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认真回忆我们的过去,不是因为过去有多痛苦,那时我们的感情还是经得住考验的,给过那么多的承诺,只是因为当时年轻,给得起那么真诚的诺言,可是现在,我们都老了,没有资本再玩下去。我是个不信永远的人,因此遗忘对我来说并不稀奇。不是我想对忘记了过去为她做的承诺而找的一个借口。我只是害怕随着年代流远的感情会慢慢变成我心里的枷锁,然后向过去炫耀时间的伟大,把当年义正辞严的爱情打击的遍体鳞伤,这是她给套上的枷锁。我们彼此伤害得够多了。

   我曾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饱穿暖,然后找个老婆开枝散叶,等老了就牵手一起度过余生。这辈子便没白活。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说过的话,不明白那时遇到了什么事让我这样的感慨。

   或许是遇到了于茴香。

   太多俗套的桥段在我脑海闪过,她美丽的容貌依旧清楚映照我心。许多记忆莅临时根本不容你有过多空闲时间去选择你是否愿意将这件事重新记起,然后我回到了那个年代。

   于茴香,她起初是我家的保姆,初来乍到是那年的夏天,只有十六岁,而处于十七岁青春期的男孩总忍不住想要去尽情挥霍那时的性情,想处处刁难她。父母亲工作忙,一般时间便只有我与她。

   害她打坏盘子,弄脏她洗好的衣服,在她床上倒垃圾。现在想起,真为那时的不懂事而心有余悸。只是她对我恝置在她心里偏僻之处。装作能忍,自尊还是被当年苦难的生活所打败,她害怕顶撞我而失去这份工作,然后她便忍。

   时常听见她小屋里传来轻声的呜咽,我走过去,那声音就停下来。那时心里确不好受,只是为了将父母不能陪我的愤慨发泄到他们为我找的保姆身上,所以对她的态度有所改善。

   她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这是过了那个暑假我才发现的。她辞去了我家的保姆工作在学校安心上学,放学时要走大段泥路才到她家,父母对她都不好,在她之下有三个弟弟,我便知道她家是如此个重男轻女之家,连学费都得让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打工赚来。

   当然,知道这么多是在与她娴熟之后才告诉我的,没有人会去打听她的事,在这之前,我还取笑她幼稚。从有些陌生到娴熟,我忘了用掉多长时间,也并不是有意去和她变得熟络,当时过多的只是欠意。

   我有几个不算太好的朋友,他们常聚在一起谈论游戏,对那些我从不参与进去,即便是再无聊,也再不去碰那些伤神的游戏,这样的思想在三年前还并未在我脑里萌蘖,至于那样的原因,有太多的戋戋微物要去记起,我没有太多经历。所以在他们折腾这些事时,我就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

   然后看见了于茴香,她紧张走进办公室。而我那次的偷窥鬼使神差般让我延续了认为和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的交集。

   她在偷老师的钱。我惊讶地看她从书柜里拿出零散的钱。余光望见从远处走来的老师。帮帮她,这个年头出现着实让我自己都震惊。我慌张跑进去,在她惶恐的眼神下抢过她手里的钱塞回书柜,然后拉着她跑了出去。

   谢谢……想必她看见了快到门口的老师,所以并没有对我这样的举动而感到生气。我拉她到操场长椅上,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她坐下,她拽着自己的衣襟耸拉着脑袋,样子让我有些想笑。

   缺钱?我双手捋了下衣领,然后正色望她,她迟疑,然后点头。

   回来帮我做饭。我没敢看她现在的眼神,把目光随意安放在某个地方。

   叶镇昂,你与我,几多欢喜几多愁,你又并非不清楚,凭什么又让我回去,嫌我在你家受凌辱还不够?她激动地站起来,走过我的这边想看我是什么表情,发现我惊诧的脸,她才缓过语气,…说者无心,你听的也别往心里去啊……我这答应你就是了。

   我痴痴地笑,哎!

   后来,又不知是多少个月后。

   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早早让我辍学为他打理他的布坊,这是我家最大的财富,然后在我真正能掌握进货、出货、制作、染色后,他就真的走了,母亲过度伤心在几个月后也撒手人寰。

   那又是个三年后了,茴香已经高中毕业,大学学费太重,她无法承受,她数学好,我就雇她在布坊记帐,月薪也比平常人高,这点她还是感谢我的,这么多年我终于改掉飞扬跋扈的性格,渐渐从一个无知并且让人觉得哀矜的少年变成一个稳重的商人。

   他们走后我大病一场,眼泪泫然,高烧不退。

   很多年后茴香告诉我,那是她一生中感到最无助的时候,她真不敢想象倘若那时我有什么意外,她该用什么心情去生活。

   我在高烧中呢喃着,梦见自己在河边踟蹰,生命的圭臬便是让人生下来,活下去,然后死亡。我明白我还未走到活下去的那个阶段,茴香在我床边彻夜难眠,给我换冷水吃退烧药,好几次她欲背我上医院,我都死活不愿,迷糊中在她手臂上咬了一口。

   她急得快成了臆症,无助得让她也陪同我一起哭泣。

   后来我还是退了烧,醒来时不见茴香在家。心情竟有些低落,我翻箱倒柜找到父母的照片呆滞地蹲坐在床前。门开了。

   看见茴香心便安定了下来,这样温柔的女子,让人看着便忍不住想要保护,她笑,心里有再多寒冰都会融化;她哭,讳莫如深的心情也会暴露出来让它们接触空气,然后在痛苦中和她一起哭。我才是在那个时候发现我爱上了她。

   她在门口迟疑了会,然后轻轻走过来,双手环抱住我。

   茴香,这双手握紧了,我就不放了。我明白我就此深陷了进去,深知必定会赔上一生的情,那样大动干戈的悲喜从身体里溢出。

   她搂着我点头,尖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有些微痛。

   二十一岁的时候我们便结婚了。这看似很仓促,其实没有人比我们彼此更明白对方,我摒弃了从前的乖戾,或许很多原因都是因为她的存在。那么爱她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结婚那晚,她从身后抱住我,说,镇昂,以后也想这么抱着你。

   我想从那时起我才真算活了下去。

   这样一起又是三年,到了那年年底,竟然遭人欺骗,三年所赚的大部分资金都被卷走,布坊因此停止了工作。

   我们在拼命上游时惨遭一棒,沉入水底,快要窒息。

   我开始陷入迷惘,整日不回家,在小酒馆灌酒,浑身都在烧,眼泪徘徊在眼眶里久久不落。我从一个无知世事炎凉没有半点疑心的懵懂青年,一夜间,变成一个眼里满是愤恨欲把青春挥霍尽致的苍老的男人。

   这一切都太沉重啦,我不堪重负,真的。

   但令我心有余悸的是,那段时间的颓废以致于无心去关照茴香的感受,她一个女子必定受不起这般打击和丈夫的冷落,但在我面前她依旧镇定,明白这个家一定要有个人撑着,我也不知道她在我身后流过多少泪了。

   你后悔过嫁给我吗,活在这么悲催的日子里。我不是会让女人为我牵绊一世的人,倘若她说后悔,我必定会离去。

   不,镇昂,我是你妻,便一辈子都是。她的声音很柔和,令我内心刮过一阵阵的波澜。

   也忘记了这样颓废了多久,布坊竟慢慢有人愿意投资。我一心只沉浸在这样的欢喜中,忘了天下并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看见茴香挽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手,一对空洞的眼睛没有焦距地凝视前方。

   这世间有太多人会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找寻无数看似真切却隐藏无奈和悲痛的借口。

   我终于要和她说离婚,她扑在床上嘤嘤哭泣,但我明白我是不能离开她的,也明白她别的男人有染确不是她的错,全为我,不过是为给我铺路,而我从一个女人身上践踏上去,无由来的感到窝囊。只是造化弄人,她不作解释,她是苦,我不敢怪她,最后只轻叹口气,这事便不了了之。

   布坊开始正常工作,第三个月开始有了盈利。这场风波似我们身上一处速愈的伤口,全因我放下尊严才得以平抚。她亦没再见那些男人,因为事业已稳定。

   这是我唯一觉得,对不起她的,而我也明白她有同样的感想。但我们同样是为了命运,同样是在水里被湮没后尝过漫漫河水流入鼻中的滋味,抓住唯有的一根木头才存活下来的人。

   茴香,我们是一同罹难的病人。你被命运拖着心脏走,我却只能远观不能融入。Fennel.three

   母亲的失踪让我甚是惶恐,使我不经意间又想起了很多往事,我看着与我并肩行走的父亲,他花白的鬓角令我有些感叹生命稍纵即逝。还有他近日为母亲的事操碎了心,那抹花白的导致便是近来发生的这件事。

   彼时我们踏在派出所的路途中。

   我和叶澜并非父母亲生,这是很早之前就知道的。

   十四年前我们还在孤儿院翘首盼着亲生父母接我们回去,帮妹妹扎她毛绒绒的小辫子,保护她,还要让自己坚强。

   在我做着这些事的同时,我也在慢慢察觉我们将在这里呆上一生,直到这对夫妇的出现。

   听说是女人输卵管堵塞……挺有钱的,有家大布坊……男人也不在乎有没有子嗣。院里的大人小孩传的大概都是这样。当很多年后我问及母亲为何会收养我和小澜时,她笑了。眉宇间竟有无限的向往,她说,一个人是孤独的,双胞胎才不容易寂寞,人要适应一个环境可不容易那。

   她的一生就是这样在为别人着想,或许她真是为了别人所活,每天早晨为我们准备好饭菜,为妹妹扎好看的辫花,为父亲打领带,为我背书包。

   我想母亲或许是有故事的,她收养我们时本来就带着愧疚,未能给父亲生儿育女,而父亲没有一丝责备,敢问世间能有多少这样屈指可数的人。

   叶暮。父亲唤我。

   嗯。我扭头看他。

   眼神在交接的刹那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伤痛,他被生活激起了波澜的眼睛似乎透露着隐忍的痛苦要向我诉说。

   这是我一生中干的第二件蠢事。他低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流下。

   爸…我突然就哽咽了,觉得说得太多安慰的话反而不好,就此便停住。

   很多事情,希望你们不要怪爸爸才好…

   我们明白。小澜挽着父亲的手冲我摇了摇头。我们明白?不,有太多他们的事我们不明白,不明白野心之大,不明白为何一个人能坚持十几年之久而依旧对她的丈夫惺惺相惜,而她的丈夫却能在这样难得的甚至能让一个男人引此为傲的爱慕里背着她与别的女人在床上驰骋。

   我不信只是因为母亲的过多自责,也不信父亲真不介意母亲的缺陷。

   是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或许是不需要我们明白。Fennel.four

   其实他们不明白,我是知道的。连我自己当时都很难洞察到我为何会心怀叵测。不是因为茴香不能完成父亲寄托于我的“大任”,真的,那样的事我已经看得很淡很淡了。

   转眼叶暮叶澜来我们这里已经有快十四年,每天看着他们从我眼皮底下窜来窜去我都没发觉时间正一天天过去,难道我的一生便这样度过了,可我不甘心啊…

   有时看似平静的生活,就是想给它们锦上添花,可花画不好,那就成了一个败笔。

   于是我的出轨就成了那幅简洁干净画中的一个败笔。

   我看着茴香发现我出轨后日夜以泪洗面的脸。觉得这辈子她是被我豢养的温顺的羊。需要时我就肆意从她身上掠夺温暖的羊毛,她失去的是源源不断的温暖,只要我需要,她便努力让我开心,而她只求一碗充饥的饭,一身蔽体的衣,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只是她的爱,我都已经体会得淋漓尽致,所以再不能品出什么味道。像茶泡久了,就会越来越淡。

   这是当时我给自己找的借口,何为借口,就是事实不是这样而为这样的事找一个看似合乎情理的理由。

   当然,当然,这些都是那时的想法。什么叫物以类聚,很多年前她的那次傻举动使我觉得女人不该为我牵绊,而今日的茴香,慢慢被我灌输了那样的信念,她亦不想成为我的羁绊,因着往事和她心里的愧疚,她终于还是输给了强大的自尊,在那一半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就彻底失踪。

   人啊,总是要等失去才会懂得珍惜。这句话让我多深有体会。

   这么多年来我们相濡以沫,慢慢从恋人变成亲人,变成血浓于水的亲人。而早已习惯彼此在身边,所以从未发现就算离开转过身就能看见的她再远,那种感情早已融入无法分割。

   我找遍了所有她会去的地方,那时我才感觉我像是要真切地失去了她。

   报警是儿子说的,我真的想不出应该通过什么渠道去寻找她。

   当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我忐忑地和一双儿女走出了门。

   茴香啊,还记得那时我给你的唯一一个承诺。

  这双手握紧了,我就不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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