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有善良的灵魂
时光当铺官方号 发表在 4698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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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日影偏移,时光黯淡,我还是从最初一个人的流浪,走上了一条流亡的道路。我看见世俗的嘲弄在有恃无恐地戏谑,那些奋力挣扎的嘶吼,终究倒戈弃甲而没。一简桢长久地驻足在青瓷生前的木屋内,神情寥落而专注,仿佛在极力记住眼中的每一个物象,那些在信中提及的角落,熠熠生辉而灼目地呈现出来。柱状的微光投射在尘埃里,似乎还闪现出她依旧天真的笑靥,在暮色渐沉的日落里彷徨不定,流离失所。那个天性里喷涌着孤独血液的女子终究离去,也许是上帝偏爱任性的人。于她,已是解脱。缓缓地踱步在房屋内,沉醉的晚霞燃烧着向四周散发出迷人的酒红色气息,经久弥漫。简桢把脸埋在床上,被褥上残存的发丝还交和着淡淡的青草气息,柔软的草甸深处扑面温热的暖度,它们像等待主人回家的宠儿,安静而沉默。他拾起青瓷遗落的画纸,拂去尘土,上面的内容干净明朗。画面上小孩子的眼神里既读不到夸张的热情,也感受不到怀疑一切的戒备与冷漠,只是一群纯净地存在于木版画一般朴素色彩的图佤族人,看不到原始与现代文明在他们身上的细微差别。闭上眼,想象着在晨昏与夕阳中作画的青瓷,远离喧嚣,远离纠葛,聆听大地最深沉的喃呢,和着泥土独特清香的风,朝朝暮暮。在一片阒静的丛林中歆享大自然的馈赠。她是平静而安和的,不再是那年仓惶逃离的女子,他想。有幸存女孩的父母前来修葺房屋,保留青瓷生前的所有模样,以此祭奠一个善美的灵魂。老人感激之外秉着歉疚,颤抖地握住简桢的手,唇齿不清间全然有关她语焉不详的轶事,动情之处声泪俱下。记起青瓷对那时还很小的他说过,简桢,你要有善美的灵魂,才能在佛的拂度下,获得永生。二七岁之前的童年,简桢在一座孤儿院度过。未知出处,不明远方。自生自灭,也冷暖自知。孤儿院的生活远比慈善家眼中的要复杂,都是一些被遗弃的幼儿,并未来得及以楚楚相怜,就在孩童的世界里种下了弱肉强食的种子。缺少必要的学校教育,使得大部分孩子变得独裁与自私,衍生强烈的占有欲,常常可见到一群结盟的大孩子欺负尚显单薄的个体,在征服中体验刺激带来的快感。也许生活在如此一个含义不明的世界里,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等待命运,缱绻命运,并无力改变。简桢生性薄凉,寡欲无求,丛生中像一朵晚间盛开在沆瀣水汽里的莲花,兀自芳香。与身旁的混沌脱离开来。喜欢长时间地独处,隐匿在静谧的暗隅,对一株植物或是几只昆虫,悉心照料,低声诉说,以一贯非常人的习性逡巡在自己的微小城堡内,并乐此不疲。不过分喜溢言表,也不夸张悲露眉梢。那是一个彻骨寒冷的除夕,茫茫大雪淹没了街道,冷凝了节日里的喜庆与喧哗。整座孤儿院的生冷也在与家居团圆的格格不入下显得孤立无援,他们是容易被遗忘的群体。晚上,只身的青瓷结束一天的城郊写生,路过孤儿院,疲倦中瞥见了栅栏里那双生性薄凉的瞳孔,在白雪的映衬下闪着青顁色的微光,却有一种摄入心魂渴望救赎的力量。她放慢了步伐,朝着牵引的方向,靠近简桢,迎合男孩不疑不惑的目光,在思忖的边缘萌生一个突发意念。也许我们都只是一个个孤独的载体,在有生之年寻求依附,寻求可以盛放的归属。青瓷决定收养简桢。办妥了所有手续,简桢回头给这座中世纪欧洲典型的基督教堂告别。眼神落拓,看不到一丝的挽留抑或摈弃,仿佛是个在此处等待妈妈接送的幼稚园小朋友,那么和谐。过年,加之难耐的冷冬,开张的店铺不多见,只一家门可罗雀的面馆里还升腾着少许的热气。男孩自顾自地吃面,动作滑稽却无拘束,来自生理机能的饥饿在不懂得掩饰的年纪里彰显出来。青瓷摩挲着男孩的脑袋,微笑着又心生怜悯地劝慰他慢点吃。那是一双母性而柔软的手,简桢切肤地汲取它的温暖,从未如此贪婪。很多年后的除夕,他依然会记得那个雪后初霁的夜晚。三青瓷着手打理简桢的生活,给他做饭,送他上学,为他洗衣服,偶尔交流学习和生活上的困难……行为上似一位真实意义的母亲,在殷殷期待中注视他点滴的成长历程。她长他十二岁,一组生肖轮回的差距,毕业于一所顶尖美院,在人才济济的画坛崭露头角,拥有一切外人看起来的优裕物资,却孑然一身,彳亍而行。有关她匪夷所思的决定,亦无人猎奇。男孩在平静中安然地长大,上学,作业,考试,结交朋友圈子,培养兴趣爱好,走在一条正常的路上。脸孔的棱角日益分明,厚实的臂膀次第舒展,俨然一副英俊的少年模样。青瓷的工作出现了少许动荡,家中待见的客人在这个时期颇为增多,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沉寂,也激荡着少年心湖的波澜与惴惴不安。又是一个深夜,青瓷被一个脸上堆满欲望的男人推搡着进了里屋,门缝隙处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窃笑和私语。如坐针毡的简桢暴躁地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企图掩饰眉心欲盖弥彰的肮脏臆想,或是对他们行为的不齿与警醒。可收效甚微。少年扭曲着面孔,心绪的烈度在压抑下逐然膨胀。他赫然抽出厨房的水果刀,无畏理智地想为自己捍卫着什么。他愤怒地划花了男人的车漆,砸了车窗玻璃,在满目疮痍的“作品”前收获一缕惊悚无言的畅快。他多么希望,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是男人那张谄笑的脸。后来,生活恢复了平静。少年向青瓷坦诚了事实。她没有任何矫情的说辞,只是双目空洞地观望着灯光下身躯挺拔的少年,脸庞阴郁,神情涣散,整个人在这场落败的对峙中消沉下来。少年的眼眸宛如雏鹰般锐利不羁,直触心弦。她很难过。简桢走过去,拥抱青瓷,将耳鬓的发丝拨回耳后。紧闭双眼,用下颚扣住她的额头。他想,他是喜欢她的,或者准确地说,是依赖。青瓷有一时的贪恋,可仍然推开少年。她正行走在一条相悖的道路上,偏离了初衷的事与愿违让她万分难受。她的眼泪溢出来,对他说。对不起,我对你的情感远非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亦需要你懂得珍惜,你应当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与你年龄相仿的姑娘恋爱成婚,延续生命。四青瓷把自己关在画室创作。以一味痴狂的姿态,不分昼夜,无视晨曦与昏黄,在幽暗和寂灭中消弭了时间概统,亦不知身外的纷然繁复。她游走在才思枯竭的边缘极度渴望在宁静中找寻作画的灵感,直至疯癫。简桢终日守在门外,无奈而忧心不已。时常听到纸张被撕扯后,揉作一团而叩击在地面上的钝响,以及画笔被折断的脆裂声。他不知道画室内的女子,在以何种怨怼向大脑的空鸣宣泄,仿若来自心底声嘶力竭的呐喊,徘徊在深渊底部,永不得见,最后才被隐遁,逐渐消散。他甚至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去面对,也许他们还是最朴素的亲人关系。简桢决意改变这一切,像十年前青瓷收留他曾给予的温暖。他出门买了很多水果,然后故作镇定地敲开了房门。怯生生地推门而入,动作迟钝而呆板,低着头在一片昏暗中摸索。青瓷杵在一副未完成的画作前,不愿离开。她面容憔悴,目光呆滞而浑浊不清,温润的皮肤变得粗糙暗黄泛着油光,失去了昔日饱满鲜亮的色泽,沾满污迹的衣服拖沓在地上,这不是他所能熟悉的那个拥有优雅举止、稳重谈吐的女子。简桢在惶恐不安中观望画纸上愤懑和颓然的色彩,开始默默流泪。如果生命以繁华相欺,我愿在岁月刻薄的尽头,还你一段整饬而明亮的过往,黑白剪影中的你,素面布衣,天真烂漫,仿若生命最伊始的淳厚状态。青瓷伸手欲拥抱简桢。他抚摸她的脸,颤巍而忐忑地亲吻,有一种血脉喷张的激越感在胸间跌宕,她光洁的脖颈处氤氲一股青草质地的馨香。十年前,那个微小的生命体正以一种不可抗拒的迅疾力量勃发,笼罩着她。尔后,简桢听到耳边一连串嗫嚅的音符。要离开,去寻找感觉。次日,青瓷打点好轻便的行装赶赴机场,甚至没有一个亲人般的道别。 五思念如雨注,生硬而直面地浇灌心肠。简桢每天放学不再迫不及待地回家,而是选择独自自习到教室断电熄灯,然后背上书包,从一个空寂的场所转移到另一个更加空寂的场所。冷清的居家像一个巨大而寂静的容器,他则是个幽闭恐惧症的患儿。从未如此强烈地渴求喧闹,哪怕能驱赶面容上的寂寞。就这样,他又看见了她。那个被黑寂包抄的除夕夜晚,颠簸的巴士在乡村崎岖的道路上踽踽而行,有浓厚的夜光均匀地涂抹在车厢内、抚摸在裸露的皮肤,简桢感觉被一股柔软而饱含力量的气息环绕着。他匍匐在青瓷的双腿前,任由她晃动的发丝在自己脸庞起舞,她深邃的瞳仁像雪夜下浩淼的天宇,层层覆盖下来。简桢还是如此地想念青瓷。过了很久才收到她的音讯。青瓷落脚在喀纳斯湖畔,图瓦名族的热土,那里有低矮的苍穹,以及与上帝的眼泪一样圣洁的雪域。白天跟随女人汲水,看小孩姗姗学步,饮用甘洌清甜的山泉,食用男人们狩猎的鲜味野物。偶尔上山写生,日落而归。生活自给自足,相依同乐,是一种最原始的方式感知生命最朴实无华的坠质。简桢有一瞬间的抚慰。他知道这是个一半面对过去,一半面对现在,从来都没有过未来的女子。高中毕业的暑假,时间充裕而难耐,简桢急切地欲追寻她的踪迹,却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告知他,某日青瓷在山中写生,遭遇洪流,本可顺利逃生的她在救出几名拾柴儿童后,消失在洪峰中,最后在河岸浅滩发现尸首。请他务必速前去料理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