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落安。 于 2012-1-4 20:27 编辑

文/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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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和诺言，我们终其一生也不过是验证了它只是幻觉里的一场烟火。世间的事情到最后都不过如此，灵魂在一刹那血肉相连，可一转身已经面目全非，有什么可以敌得过时间。遗忘或死亡，是唯一的结果。

我要结婚了。

水云坐在我对面轻轻搅拌着杯里的咖啡，语气温和的告诉我她的决定。彼时的她早已褪却了当年的浮躁不安，乖戾之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平静，却又似波涛汹涌之后的沧海桑田。

你爱他么？我问。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他给我的生活是平淡的、安全的。她的声音略显疲惫。你真的要走？她将话题转移到我身上。

嗯，真的。我继续翻着手里的杂志。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我想我的生命是不会长久的，于是想有一次远行。在那些遥远的夏天，我们一起在天台睡在竹席上乘凉的夜晚，我与她都异常的向往北方。北，是一个念起来平实厚重的字。它们由来已久，是灵魂所依傍的远方，那里有足够的温暖。在大片大片的哪怕皲裂而且焦灼的黄土地上仰望灰蓝苍郁的高远无比的天空，心下便顿觉明朗。有凛冽而又奔放的风吹过脸庞，掠过荒村，掠过乡野，去往不知名的地方。这是触手可及的存在。然而，多年以后，我们都已明白，诚如劳力士是物质的奢侈品，感情则是灵魂上的奢侈品。可是生命脆弱无比，根本没办法承受那么多奢侈。

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因为父母离异，母亲便带着我回到了外婆家，也就是那时我认识了水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绑着一个低的马尾，些许零碎的发丝拂于被太阳晒得绯红的面颊，逆光里，她的眼眸散发出熠熠光辉。外婆告诉我，水云还是和你同一天出生，真是巧了。因了这层关系，我便与她玩得极好。

那个时候院子里同龄的孩子随处可见，却都不与水云玩，其中缘由还是有一次见到她父亲拿着柳条追着打她才知晓。奶奶说，水云这丫头命苦，她出生那天，她奶奶赶着去医院，碰到下大雨，经过路口石桥的时候，石桥垮了，她奶奶便再也没有回来，连个尸身都没捞着。她父亲见是个女儿，本就极不待见，又听到家里老人出了事，更是觉得她命硬，是个煞星。后来这事传着传着便像真的一样了，左邻右舍见到她也是从来不给好脸色看的。当时关于迷信的说法并没有在我心里形成一个对或错的概念，只是相信水云绝迹不会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的煞星。

此后，每逢双休我都会跑到水云家玩，在她的小阁楼里与她一同写作业。她家是一所老式的楼房，旁边还有一间构造极其简单的小屋，听水云说是她爷爷住的。楼房看得出来年代久远，已经有红砖从斑驳的石灰层中逐渐显露出来，墙壁上有常年被雨水淋湿的污痕至房顶蜿蜒而下，终日不见阳光的内侧墙角已经生长出了一层厚厚的灰绿色的苔藓。楼下是一个客厅和一间卧室，客厅略显杂乱且拥挤，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会突然发出嘈杂尖锐的声音，靠墙的棕色皮质沙发有暗黄似烧焦的海绵冒出来，上面堆满了衣物，像是许久没人清理。上面有一个窄小的阁楼，是水云的房间。通往阁楼的楼梯有些老旧，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这曾经一度让我怀疑它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塌陷。水云的房间摆设也是很简单的，除了一张靠窗的铁架单人床、米白色的写字台、煤黑色的木椅和一副已经有棕色油漆剥落的衣柜之外别无其他。

夏季的夜晚，因为阁楼里面空气闷热，我们便拿着凉席翻过床边的木头窗去偶尔有一阵微风吹过的天台乘凉。我与她铺好席子，躺在上面。然后开始唱歌，也会玩成语接龙之类的游戏。累了便停下来，将双手枕在头下，看着墨蓝色的布满了星星的天空。黑暗中，我听到水云叫我的名字，我转过头，见到她将手搭在我的腰间，她说，我从没何时像这般觉得自己是存在的，我想此时我很快乐，那些微小的细胞似乎要从我的骨子里渗出来了。她的声音很漂浮，好像来自于大洋的彼岸一般。她继续说，贞和，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我想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我在暗淡的光线中看着她的模糊面容，依稀可见他清秀姣好的面孔。我将头埋于她的颈间，告诉她，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她的头发乘我的嘴唇张开的瞬间跑了进去，有点痒，于是我们咯咯的笑起来。

随后，便有激烈的争吵伴随着瓷器的破碎声从楼下传来。我紧张的站了起来，转过头，见到水云并没有丝毫反应。她拉住我的红色蕾丝边裙摆，她说，这样的事情已经不足为奇了，两三天必定是会上演一次的，你无需去在意它。说这些的时候，我看到她眼眸中隐隐流转着轻蔑与厌恶。我说，难道你不担心，他们是你的父母。可是，我并不需要像这样的父母。她有些竭斯底里。

那时候我才知道，“家”并不是在任何条件下都意味着一个整体，它也会是相互苛求和中伤的利器。

没过多久，水云的父母便一起融入了大批南下打工的人流中，只留下年迈的爷爷在家中照顾她。在此之前，她常常告诉我她是不自由的。我无法想象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说这句话时的心境。

水云的爷爷是一位朴实的老人，说话的时候会带着满脸憨厚的笑容。他对水云很好，总是满足她的要求。那些遥远的快乐的日子，我们一起读书、赶作业、编花环、放风筝、野炊。

在有阳光的秋天，我们骑二十来分钟的单车去江边的沙滩上晒太阳。一路上有轻柔的风迎面扑来，道旁的杨树绿叶碎小，窸窸窣窣地在风中翻飞，满地都是缭乱的影子。期间，经过一个卖饰品的小摊，看见很多人挑不同的字母编成手链。水云提议也要编一个，于是我们各自选了姓氏的首字母用红色的线编了一个简单的手链。很便宜，但我知道它并不廉价。水云嘻嘻哈哈的说，以后你要是忘了我，我会拿着它来找你。我对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到了沙滩，我们将车子仍到一边，脱掉鞋子，踩在上面，很柔软的感觉。这里也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十指紧扣说着海誓山盟的情话，在沙子上面画出各种不同的形状。秋天的黄昏总是要来得快一些，还没等空气中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气消散，太阳就落进了西山。于是，这样一个愉悦的下午就过去了。我们骑着车赶回去，在短暂的下坡路上兴奋地抬起双臂，感觉像要滑翔起飞一般。即使脚在踏板上不动，也会很快，有风掠过耳际，呼呼作响，而身后的路面洒满了琉璃般灿黄灿黄的余晖。

在小巷的末端我们嬉笑着互相道别，然后各自回家。偶尔我也会拉着水云去我家，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她说，我喜欢你的屋子，因为它有温暖的灯光和温暖的声音。

有一次，我与水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有点倾斜的水泥墙面，上面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白色粉笔字。“水云的妈妈是妓女”，就是这样的句子。我看见她用手拉着衣服的袖口拼命的擦那些字，直到弯曲的手指渗出丝丝血迹。她因为生气，身体颤抖得厉害，很久才停下来。因为是血肉相连的亲人，别人的诋毁始终是见不得的。

第二年的小年夜，水云的母亲回来了。那时下着大雪，比往常更冷，那时也没有觉得这雪有多么不寻常。地上，房檐上都是白色的雪，放眼望去，一片平川。临近除夕的前一天，在窄小的阁楼里，水云抹掉木头窗玻璃上的水雾，外面是一片铅灰色的云层，天空颤抖着，泛出深深寒意，在看到母亲拖着巨大的暗红色布质行李箱和一个陌生男人模糊的背影进入小车之后，绝尘而去，没有丝毫留恋。她紧紧的握住拳头，似要渗出血来。我明白她脸上所极力隐忍的痛苦和恨意，就如同当年看着父亲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那天夜晚，我没有回家，一直在水云的小阁楼里陪着她。她将头埋在我的怀里，发出像动物一样受伤而沉闷的呜咽，温暖粘湿的眼泪顺着脖子往下淌。人生总是这样，好像永远都在自己面前咫尺之遥却无法接近。我安慰她，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长大的，长大了就没事了。

日子还是要从断裂处继续，或悲伤或快乐都已经不再重要。只是，自那以后，水云的脸上会时常显露出一种很阴郁的神情。她对学习丧失了兴趣，开始逃课，学会了抽烟、喝酒，经常和校外的小青年混在一起，将头发染成稻草一样的颜色，耳朵上戴满各种好看的耳钉。言辞尖锐，桀骜不驯，常常因为和老师抢白而被逐出教室。我透过窗户看到阳光洒在她倔强的脸上。

在初三下学期学校因为这些要把水云开除，水云终究没有参加中考。这一年的暑假她离开了，和那个比她大六岁的经常背一把吉他的长头发男生。在她离开的前一晚，她要我去她的小阁楼里睡觉。因为天气闷热，我们又像以前一样去天台乘凉。她说，贞和，我要走了，和安乔一起。

你喜欢他吗？

我很喜欢他。水云拿出一只烟，她的烟开始抽得厉害。她说，爷爷就拜托你了，有时间去看看他。

水云走的那天，是乘的晚上的火车，她没有过多的钱。她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穿一件旧旧的牛仔裤和军绿色的棉质T恤。

贞和，你要好好的，知道吗？我会写信给你。

汽笛鸣响了，火车开始缓缓移动驶出站台。我看见水云从窗口探出头来向我挥手，恍然间明白，水云真的离开了。一起上学，吃饭，睡觉的她，我不会再看到。

自那时起，我的世界变了，往后的很多个日日夜夜我都无从洞悉水云的生活。泅渡而去，我们都已陷入时光的洪流中。

年底，我终于收到了她的信，里面有一条镶钻的十字架项链。

贞和，我很好，在一家叫“烟火”的酒吧上班。偶尔学习画画，休息的时候安乔会骑单车带我去郊外写生，风吹过耳旁，我好像听到了你的笑声。不知道你的生日有没有过，信是算着日子给你寄的。项链我也有一条，一模一样，它们原本是一对耳坠。你要好好的，多去看看爷爷。

我按照信上的地址给她写了回信，但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了她的音讯，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时至今日，我已全然忘记了那几年平淡的年生是如何过来的，只是，我是想念她的，每次去她的小阁楼，恍然间又看到了那些我们不言朝夕的年月，如此，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里愈发的生生不息。

再接到水云的电话已经是三年后了。起初电话那端是沉默的，然后一个女孩微微有点沙的声音响了起来，贞和，我快要死了，请两天假过来看我吧，我很想你。

坐火车到广州的时候是清晨，我按照水云给的地址找到了她的房子，它陷在一片嘈杂的市井中像一块渐渐下沉的安静荒岛。房子里面的墙壁已经是暗灰的颜色，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一点点漏水的痕迹，像是脏了的水墨画。

水云开门让我进去，随后无力的躺在了靠墙的沙发上。她说，贞和，你终于来了。她的头发已经很长，微卷着延伸到腰际，高高的额头，脸色苍白似白纸，虚弱得像一把枯草。

夜晚，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并肩睡在一起，说很多的话，可是水云再不会象以前那样，爱娇地搂着我，把头埋在我怀里，把手和腿放在我身上。

与她的谈话中，我才略微知道了一些她这三年中所发生的事。

安乔在几天前离开了，和别的女人，留下的只有一包堕胎药。这不是水云第一次怀孕，之前有过一次，那时候安乔还是耐心的好言相劝陪她去医院，事后更是无微不至百般照顾。三年间去过很多地方，学过画画，卖过酒。而现今，水云再次怀孕，他却连狠心的话也懒得说，直接丢了一包药便消失了。水云当下有四面楚歌之感，似乎到了冰凉的绝路。没有办法，琢磨着就把药吃了。

她说，贞和，我觉得这身子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声音极疲惫。不禁又让我想起我们年少时的种种，心里有种酸楚涌上来。旧与新，往昔与现在，我不过只用了那么一瞬间的时刻忆起。

贞和，你知道么？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连续生了四个婴儿，它们在我手中像是一个个光滑的陶瓷，可是它们都是死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无法说话，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这世界上的风景千般万般，在你年轻而微弱的生命时辰里，终究敌不过一场烟火的时间。

等到水云身子好了些，她便退了房与我一同回去。我因为要上课，所以先回了学校。当我放假回去的时候，才知道她又一次如此匆忙的离开了，甚至没有和我告别，我再次与她失去了联系，她经历过什么事，与几多人擦肩而过，走过多少个夜不成寐的黑暗，我都不得而知。

这样的水云出去了七年，离她十五岁那年已经整整十年了。

再见她，便觉得她已有太多往事，眉眼之间粉饰太平。她说，贞和，不要恨我，如此颠沛流离的日子我不想再有了，我现在需要一份平淡的、安定的生活，而这些，你父亲能给。

我不知道水云是何时与父亲认识的，亦没有去问她，只觉得这一切已无过多的意义。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谁都是为自己而活，也许我们本该毫无怨言。

水云与父亲的婚礼我没有参加，无论怎样，我是希望她幸福的，这与另一个她想要在一起的人无关。

我想我的生命是不会长久的，于是想有一次远行。

我们都已沧海桑田过，世间的所有原来很像我们去观望的一场烟火。它绽放的瞬间，充满勇气的灼热和即将幻灭前的绚烂。

然后烟火熄灭了，夜空沉寂了。我也就离开了。

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