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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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收到妄言的摄影集是个眉目清秀的午后。纤柔的阳光透过清澈的车窗玻璃，在光洁的相片上起舞，像广袤原野深处一面无人企及的水塘，在脸膛上印出一串串波光粼粼的过往，是那样互相扶持的无知过往。

　　那是一本关于天空的组图。光和影纠缠在色彩不一的幕布上，呈现出生命各异的路途。它们浓烈抑或静默，平淡抑或沸腾，简拙抑或繁冗。

　　图集出自一位游离在清晰与混沌边缘的少女之手。严重的复视已使得她每一次的拍摄颇需时间和耐心。

　　长久地把重重叠叠的影像往一个方向投靠，不断变换姿势和调整视角。甚至当别人对自己镜头下的作品发出惊叹，仍未能明晰地看到每一个物象，仅是凭借丰富的想象和大胆的躬行。

　　她说，这等罪孽如同福祉，在每个转瞬黑暗的无助里，曾给予自己力量。每个早上，仍会像上帝祈祷一份好运，无关公平，无关意义，也无畏其响应。

　　即使命运的戏谑这般针对，那些被禁锢践踏入尘埃的生命，也终会勃发出强劲的筋骨和宽厚的肺腑。

　　2。

　　龚扇出生于一个手工艺世家。世代传承的扇子自先祖开始便是每年需向皇朝进谏的贡品。

　　扇选用一年青阴黄竹为原料，辅以特制工具和章法，再按各家书法行丝走篾，精心于穿、吊、镶、破、巧炒等工序，栩栩如生地再现原作神韵。扇面洁净透明，薄如蝉翼，似凌绸轻曼，敲击扇柄却有细密有力的鼓点声传出。因仅出自于龚氏家族，故被远近藏品爱好者称为“龚扇”。

　　由祖母抚养大，父亲的身份是一个对徒儿严苛相待，从不逾越语言禁忌的师傅。仿佛血脉相承的亲近会让他感到曾犯下的罪状更难以得到饶恕。

　　祖母说，母亲死于难产，其因也并非父亲有过轻易的疏忽。可他却日日沉湎其中，即使是初生婴孩的欢愉也无法让他减轻自己的罪孽。他是如此爱着母亲。

　　他本是清朗男子，与母亲恩爱异常，也极力推广家族事业，不曾亏欠于家人、朋友，是个值得信赖和健康的男子。母亲离世之后，转而终日寡言而与香烟为伴，在很多个思念郁积成疾的时段，凶猛抽烟，脸上有倔强之势。

　　从小，龚扇结束在学校一天的课业学习，早早回家，还要在父亲的陪同和督导下完成额外的家族传承人的扇子工艺制作。父亲不多言亦不苟言笑，耐心而尽职尽责地履行一份为师应有的义务。从不关心她与之无关的轶事，只求手艺结交的日益精湛。

　　自早年记事起，印象中的这个男人严肃不易近人，脸角刚毅，背略显弯驼，整天把自己关在工作室，出产的龚扇奇异带有神秘色彩。他双手粗糙而厚重，手掌因常年做工而结着硬黄的茧，手指间烟草味辛烈刺鼻，像是隐忍的往事烙印在心脏深处的激越——只当触及的时候才会猛烈绽开。

　　很多年以后，她才能明白他为何爱上抽烟。

　　好似在一个人极度孤独和难受的时候，手指上明灭的火花会很暖，如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对篝火的依赖。

　　3。

　　遇见妄言，是在一连串的阴晦天气中。

　　那日，天空失去了澄明的空旷，暮霭层层叠嶂，如同压在眉睫上面。空气潮湿闷热，视野朦胧，可她依旧随着不肯屈就的父亲上山辨认岁竹和截取标刻试样。

　　选材对于扇子制作至关重要，并且艰难。父亲一遍遍教她如何在丛林中，识出一年岁竹以及对岁竹竹节的要求。

　　实践阶段，她屡次失败，在一片望不出细微差别的竹子间只想着草草作结，却拗不过父亲的严威和执拗。终，从一开始满怀压抑的怨怼演变成一场激烈的争吵。

　　凌厉的呼吼穿透厚实的雾气在竹林间肆意穿行，却无人感知，似她对他的不理解。她丢下手上选中的竹节和父亲，带着怨恨和那个年纪应有的不羁，快速地冲进密林深处，誓死不愿再面对这个残破的家。

　　一路跌跌撞撞，缺失目标逃离似地向前行进，丝毫不在意身旁渐浓的夜色与密林，像一只游魂带着满腔愤怒在飘荡，直到远远望见人烟才停止抽噎。

　　那是个与自己身材等同而神情淡然的女子，有与周遭环境浑然天成的品性。

　　凭着对声音的敏感，她探查出来者的鲁莽与不快。

　　龚扇轻缓脚步，好奇地关注妄言的举动，尤其是光洁的脸上那双无光的眼，脸上是清淡的表情。

　　妄言热情地接纳龚扇，在一间无电气设备临时搭建的草房子里。

　　房间整体布置简陋，除去一些生活必需品，只一台显眼的相机用粗布纱巾包裹着置于床头。

　　她向她倾肠自己的苦难，像是遇见久违的朋友般急迫。言语中充满对父亲积怨已久的芥蒂，以及对生活继续这样无望的难过。

　　少女在黑暗中举起手，寸寸抚摸她流泪的脸庞，有如利器划过肌肤的惊悚感，细小的电流在蔓延。龚扇紧盯着妄言含义不明的瞳仁，不能明其意。

　　最后，少女问及是否愿向她一起学习摄影，以每日作陪为代偿，帮助她渡过适应复视生活的开端。龚扇爽快答应，喜笑颜开，仿佛赢得了解脱。然后，她才看见她脸上绽开浅浅的微笑，像天真的孩童那般。

　　4。

　　晚上因迎上大雨，于第二天早上才返回家中。

　　面对祖母的诘问，草草作答，悻悻而逃。回到自己房间，反锁门，回忆昨晚的经历，像一场奇遇记，残存在耳边细声轻语的温柔与甜蜜，却如此真实。这并不是一场杜撰，龚扇面对镜子独自发笑。

　　出门面对父亲，学会还以冷漠，不再报以幻想希冀改变出现——他会是称职的父亲，关注自己生活、学习、每一日的渐变。内心滋生出足够的底气。

　　夜深人静之后，悄声从窗户口溜出家门，像潜逃的贼，又似欢快的精灵，自由游牧在黑暗中，奔赴相见。

　　仲夏的树林，漆黑的苍穹之上星斗满布，虫吟浮动在空气中，扶面的风夹裹腥甜。接着月华慢慢行走，便是夜夜这样拜师学艺。

　　毕竟是出自于手工艺世家，龚扇心灵手巧，许多细小环节无需多言便无师自通。从最初的器材识别，取景选择，角度掌控都后来专业性极强的调节焦距和光圈大小，均体现出她的天赋。

　　去室外实践，两个少女仿若伥佯在季节里相互追逐的蝴蝶，却不会以对方的幸与不幸惺惺相惜，原该各自应承负的生活色块在交际之后愈渐浓烈。像墨汁在净水中的晕开，白与黑在空间里对视着交融，都因对方而彰显力度的美。

　　妄言的后脖跟处有一副刺青。

　　一朵盛开的梅花被一只青蛇盘踞。花朵有不可承受之势，仍以根深蒂固和叶盛枝繁负隅顽抗，有歃血之美。图案下方标注一行整齐的英文——bestuckwithlife（与命运交缠）。

　　她说，她是那朵极力捍卫的花朵。末了，又添上：我们都会是。眼眸失去方向地望着龚扇，吐出坚定的词句，脸上有可怕的神情，给人以鼓舞。

　　随后，故作轻松的口吻告诉她，这是一个能让自己在莽原众生中易于被识别的标记，也让她铭心刻骨地眷恋时日久远之前的欢愉生活。平静的黑暗迅速凝结成块坠落，传来崩裂坍塌的脆裂声响。

　　5。

　　多事之秋。

　　在寒意渐浓的北方林中，单薄的肢体已无法抵御寒敌。妄言结束她独自承负生活的时段，以宽容的姿态回归先前的环境。

　　遇上祖母突发重病，送行变得艰难，在心中默默送上虔诚的祝福与想念。

　　仍会在每个与夜俱深的空白里，有跳出窗户逃出家门，独自上山的悸动。

　　再次迈进小木屋，扑面的灰尘在秋日的暖阳下呛人口鼻，熟悉的布局整齐如昨，有鸟兽出没的微笑痕迹。床中央有一叠照片，背景是盘横在青翠山峦之上的天空，透出晶莹的蓝。少女在投射下的阳光下起舞，歌唱，如丛林里悠然的鸟兽，没有悲伤。

　　那是他们唯一的印证，作为离开后的所有纪念。

　　祖母的病情日益病重，医治不见成效，已逼近随时撒手的边缘。父亲的作为让她极为愤恨，不闻不问的作风彻底激起胸腔深处的狂暴。

　　一日，实在无法忍受其冷漠，径直踹开父亲房门，将所有制作扇子的器械砸向地面，撞翻桌子，将父亲从一片狼藉中匆忙拉出，并大声呵斥他的不孝。父亲却甩手一耳光，无视她的暴怒，重新回到窗前。慌忙地点上烟，却再也不敢直视她。

　　滚烫的烟灰掸落在另一只手背上，脸上闪过抽搐的痛苦表情。起身急忙把龚扇赶出房外，拴上插销。

　　怒发冲冠的她直立门前，咆哮地喊出：没有这样畜生般的父亲，更不会成为你的继承人。回应她的只有拥堵在房内的空鸣。泪水早已夺眶而出，所有的不理解和悲愤无处化解，慢慢地滑落下来挨着台阶坐下。呜咽声随着想念而消止，沉入回忆。

　　沉默是一个女子最大声的哭泣。

　　那还只是快要上初中的年纪里有过的冲动。

　　在暗地里听到其他不怀善意的女生聚齐在一起说起父亲的愚木。顿时怒火中烧，为了给父亲争回颜面，用以当时年纪应有的处理方式。

　　在回家的路上拦截她们，二话不说，直接拿书本不计后果地砸向脸面鼻眼，及至她们反击，扭打一团却不顾寡不敌众。结局以双双挂彩和对方口中不停咒骂的“疯子”而告终。那时的她凛然大气，无忧后患地想为父亲正名，擦干血迹像往常一样笑容满堂地回家，却在父亲面前只字未提。

　　想想以前维护的是一种血脉相承的起码关系，无关情感纽带支持。而如今，恐怕是连这种起码关系都不会存在了吧。

　　6。

　　尽管明知祖母无法挽留，也要用尽全力。她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近亲，可以给予信任，亦可以索要信任。

　　弥留之际，祖母把她单独留在病房中，对她说，生于这样一个世家，是你的不幸，历代传人都将接受责任，经历如此禁锢的轮回。对于你父亲，他是足够爱你的，只是无法达到直白而平易近人，你们不应互相中伤对方以求得证明之间桥梁地位的存在，而应相互关爱，即使这是一个需时日慢慢熨煮而注入大量耐心的过程。

　　祖母接连咳嗽几声，挣扎着要做起来，龚扇接了上去。祖母拉住她的手，双眼浑浊地望着她，表情异常严肃起来，口吻低沉虚弱，慢慢地告诉她随后一个似揭示真相的故事。

　　听完祖母的随后一番话，周围一片沉寂，日薄西山的祖母了无气息。她皱缩到墙角，面对众人嘈杂的呼天抢地，独自流泪，面目无任何激越的表情，接近死亡一般的沉静。她似乎感知到妄言的祷告：即使罪孽深重，也要坚定如初地活下去。

　　即使罪孽深重，也要坚定如初地活下去。

　　与父亲无法遏制的争斗，就此了结，像个局外人一样不再关注这场闹剧。平心而论，他已成功地完成作为过渡人的职责，龚扇的技艺已能够独当一面。这些也意味着他们之间原有的纽带就此迅疾瓦解。

　　她没有放弃摄影，妄言的离开让她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爱是一次相遇。从给予情感，缔结情感直至最后的回忆情感。她时常观望这场相遇。

　　生活的镜像从断裂处重新生长，不以生老病死作结。每一帧平静的面孔里都隐藏了欲盖弥彰的事实，是那样日日反刍如何隐瞒而羞于示人的真相，却又想早日解除不安而亟待被人检阅。

　　清冷的家居像被洗劫过的空巢，了无生气，她与父亲的照面也越来越少。都以维护对方尊重而守住一个心知肚明的秘密，或者等待不堪掖藏的玩家从中跳出，拯救事态的恶性循环——带给双方等同伤害的循环。她很难过。

　　父亲的寡淡言语是萦绕在她周围的不洁空气，竭力不去触碰，有窒息的沉闷，以及被时刻窥视的如履薄冰。她在家族地位中注定尴尬的出场，已使得她学会谨小慎微地面对一切言论和禁忌。

　　高中毕业，以祖辈惯习，当中止学业，潜心发展并提升龚扇制作工艺，着手培养下一代传人。祖训的责任，让她难过。

　　其实她只是替代品，是祖母有心无力而弄巧成拙的牺牲品。流淌在龚扇经脉的非氏族血液。临终前，祖母一张一翕的苍白嘴唇道出这么多年的辛酸如蚀。

　　父亲深爱的女子也并非其一直被认同却从未谋面的母亲。那时，他们不被祝福和认可，迫于家门威望。祖母强制拆散他们，而女方被私下打发掉，然后与门当户对的女子冠冕堂皇地成婚。不料，分娩时期造成母女双亡的苦果，而龚扇是被领养的弃婴，背负使命长大。

　　父亲亦是从那个时刻逐陷沉沦。

　　7。

　　时日久远，已无任何大动干戈的心绪。在昏暗的灯光下，同父亲谨声细语的交谈权衡一份欲解脱的平静。她在等待他的决策，并且给予足够的尊重。

　　对于她即将有悖于祖训的逃叛，他并未变现明显的惊奇。当初他同是苟且与难言的世俗而屈就，他默许这些做法。

　　她起身给父亲泡茶。茶叶在滚烫的水花中沉沉浮浮，白净的开水变成浅黄，继而墨绿，杯底开始积淀一圈圈因热度而失去塑性的植物叶片，像有生之年的沉重记忆。

　　她想起了妄言脖根处的刺青。一朵盛开的梅花被一只青蛇盘踞。花朵有不可承受之势，仍以根深蒂固和叶盛枝繁负隅顽抗。图案下方标注一行整齐的英文——bestuckwithlife。

　　她决定打破家族禁忌，公开对外招收徒弟，不再对老祖宗的独门工艺保守，纳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某种程度上讲，亦是提高其生存力度。自己选择继续上学，以求在个人喜好上更大的造诣。

　　去学校的火车上，她给她回信，只是简单的想念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