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

当我等到你来的时候，你还年轻着，可我已经老了。 　 你的身边放置着一个深棕色行李箱，在初春沁凉的玄色夜晚站在我面前，穿着短身裘衣，因为长时间奔跑喘着大气，将衣袖微微向上捋起，露出洁白的手腕。恍如隔世。  黎熏。我忽然被你的声音拽回了神，肩轻轻一抖。带着华灯有棱有角的光束，同你在这静谧的夜晚相逢，依旧是十七岁的模样，涂了口红，擦了淡粉，更加的万种风情。  我笑，好久不见，采桑。  你眯着眼睛。黎熏啊，原来你还记得我。  你可曾记得，那年爷爷去世，你带着他的梦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走的时候告诉我……黎熏，你要好好的，你好，我就好。那时候，我就再不能忘了你了。 　　后来，你踏上了北漂的火车，就在这么荡气回肠的年岁里因着对世界怀有无穷的洞察心离开这里，我不知道车厢里有多少葱笼而陌生的面孔，他们带着和你一样的梦想离开这个地方。那个梦想，我已经不能确定是你的，还是爷爷的了。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一体，他是你亲爷爷，而我是他抱养的。这确信无疑。 　　……如此一来我也不能确定到底是该爱你还是该恨你，人世间多少物影渐渐变得稀薄，我们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沉沦在时间流沙里，生命终于因再见到你开始鲜活，我早已无法计算，你这一去到底是多少年……  回家吧。我接过你身边的行李，没有回答问题，你在原地迟疑了一会，便跑两步跟上了我，高跟鞋蹬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路碰撞出好听的声音，像在生命中播放的一曲宛转的歌，我从未听过的歌。然而采桑。我更怀念你穿碎花布鞋时蹭出微弱的曲调，轻微的。痒痒的。  那天我们又走了一回庞大的泅山。从这里回到我们生命的初始和信仰。空气湿润。月夜皎洁。一路无言。  摒弃掉往事的不堪和惶恐吧……我和你谁不是一路扶持而过。谁都不知道被火车透明的玻璃隔开的时差有多长了，除了回忆和你那段我无从悉知的过去能让我们在久别后彻夜长谈，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了。采桑。  黎熏，这些年，你过得可好。走进百草堂的大院子，你终于开口说了话。我站住身子，回头看你，你蹲下身来低头看着院池里游动的小鱼，捏一把粮放进去，它们争先恐后地浮上水面抢夺食物，先前平静的水面紊乱而破碎地散开。我突然就明白了你近年来生活的状态，为了活着不至于被周遭人忘却，拼命向河流上游走，冲下来，又奋力前行。如此反复到麻目，你已经无所谓惧了。  我笑道，我和你一样。  采桑，生命如此的循序渐进，如此的饥谨无力，甘于被流年所困，连反击的心情都没有……太多的人靠着惯性活着，可这是为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都在内心隐约嘲笑过年少的多愁善感，我何其所幸……能在那种感情澎湃得几近泛滥的时候与你分离，不然，你该看到我那么多矫情流泪思念你的时日，年少的我那样痴迷于你，尽管爷爷因你而死，可这些都没什么了，死亡不过是一个淋漓尽致的过程，短暂而无所留，曾对你有过的憎恨，也已经渐渐忘却。 然而忘却，就是一种原谅。 在过去的几年，或者十几年里，我彻夜难眠，想起很多往事，想起爷爷，想起你。因为那时我还太年轻，以为面临过死亡的离别或者人身的离别就算是经历生命中的痛彻。这悲伤，不过是广袤夜空中的繁星点点……下在阴霾天气里的丝丝细雨，眨眼就再也寻不见，这算什么悲伤。 你把一张长椅摆在夜空之下，对着漆黑的夜空长长呵了一口气，一团云状般的热气在空气中辗转了一会儿便悲壮地死去。随后拍拍长椅示意我坐下。我离你越来越近，就感到越来越不真实，却越来越有如归的感觉，多年前我们也这样紧紧靠着，我说，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去……那种波涛汹涌伺机暗杀着内心的蠢蠢欲动，却被岁月的隐忍赋予一层淡淡华丽的光泽。如同这样被束缚的日子。你的外表再风光，真正的生活到底还是会暴露在空气中，所以，采桑，你只需要诚实地告诉我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　　这样聒噪而又寂寥的长夜，我们无法预知明天将会如何，或许我们又将背道而驰，今夜一谈在明天便会忘得一干二净，等到天明你便不辞而别，到别的城市继续辗转，我们再无法相见。如何又如何，或许又怎样。我还不知道你为何会回来，那些只是或许。 　　你说，时间和感情，我终究是敌不过了，黎熏……这十三年来我过的并不如意。 　　孰不知，此去经年，你竟也离我而去十余载，每当我在那样的漫漫长夜里醒来，我总觉得这个偌大的草堂还有你的气息，我会走过你的卧房，轻推开你的门，期许你坐在床榻上梳理你的头发。微风中倒也能闻到你秀发熟稔的清香。这不过都是我的臆想罢了。罢了罢了。 　　往事总是伤感，记忆被时间篡改，我连是如何爱上你的都已忘记…… 　　后半夜你慢慢告诉了我你一些迷惘的生活，选择城市，选择工作，选择能够让你信任的人，选择……或者你的未来，一个家庭。我完全明白，初来乍到的你完全被世间的景象所俘虏，那都是幻象，它们正以微弱的速度靠近你，释放致命的毒液。所有的生活都由不得你去选择了，现在，是生活选择你。 　　事实证明你确实过的不好，采桑。 　　你所渴望的，与当下有所不同的生活，渴望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渴望一个羡慕的眼神。 　　这样的渴望容易灰飞烟灭，弹指瞬间便化作尘埃。 　　你在一个小巷中找了一个便宜的住所，那里阴暗潮湿墙上还长满了杂草，这不是一个舒适的家，可你别无选择。一个你不愿意长久居住的地方，是不会成为你心里的家。 普天之下飘流者，皆若空游无所依。想到这，我记起年少时，你偷装茱萸被爷爷痛骂，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过疑惑，那样廉价的物品不过随手可得，爷爷为何如此大动干戈去责骂你。随着时间的推移，每缝重阳我便佩带茱萸囊到泅山顶去，心有积郁时我就对着天空喊你的名字。那时我便揣测，爷爷不准你佩带那样的东西，不过是因为它代表的意义：纪念远方的亲人。然而，好的亲人就在你身边，你不需要去纪念。　　后来……你在一个药店有了一份工作。配药兼保姆。这再适合你不过了，你跟着爷爷采过不知多少草药。老板三十出头，有胡渣，是个离了婚的潦倒男人，膝下有一幼女，却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们长年往返于医院和药店，为了有收入治病必须经营这间小药店。那日为找不到工作你愁苦了很久，碰巧路过这间药店，他坐在门口掩面哭泣，你错愕地看着他。往后发生的事大可不必细谈了，你帮助打点药店，他拿不出太多的钱，或许当时你是出于同情，爽快便答应那个可怜的男人，人们总是这样，以为一时的情动便能帮助一个人度过他最难过的一关，那阵子，你算得上是尽职尽责，小女孩喜欢你为她唱歌，男人也爱吃你做的饭，但你不是在恋爱，你是一个保姆。那阵子你简直就是他们家里的一抹黑暗之光，一开始你乐得其所，除了偶尔想想远方的家，想想我……可是久了，你便不再安于现状。 　　但若是一个人不能安于现状，不能维系知足，纵然他有多么努力，有多少挣扎的力气，有多强大的承受力，时间久他都将会失去对生活的期盼和平然。况且，你什么都没有，便注定败得惨烈了。 彼时你已经有二十岁，在流年里辗转反侧两年多，却不甘于束缚在平静的生活里，你渴望轰轰烈烈的生活，尽管途中沉湮的几率有多大，沉沦就沉沦吧，你甘心死得悲壮。

后来，我辞去了那份工作。你在湿润的月夜抿了一小口我摆放出来的米酒，随后蹙眉。我未阻止你，你心底还是有悔意和愁苦的。我知道。

药店的男人没敢挽留你，想来他也是宽厚，心无歹念，否则你是逃不了的。

可你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岁月的调戏，命运的捉弄。

一个荒谬的骗局便轻易让你落入了这场世俗纷争之中，这命运早已无关他人了。我说过你必定输得惨烈，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想到这里我突然就不愿意再与你聊下去，你这些年的生活就如一本书，我唯恐翻得太快错过了其中绚烂的过程，倘若细细品尝就必将泪流满面。

我却甘心将眼泪抛洒，纵然湿了衣襟，但依旧平然，不落爱恨……

辞职后有段时间你过得颓废，工作找不到称心的。谁会要一个没文化的乡下人……说你作茧自缚也好，说你目中无人也罢，你竟不懂卑微从事，谦虚做人……想来你也是自讨苦吃。

后来据说有一个专门采集草药的大公司要找十几个女人去工作。你便跟着去了，在那辆不能遮风挡雨的军绿色卡车上，你和一群年轻女人带着期盼的笑容，忽然觉得未来有了着落——现在回想起来，当初那些生生不息的笑靥竟变成了今日自嘲的把柄。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悲情便是从那时开始，这昏暗的生活，一开始就是十年……十年啊。

谁会知道这是一个骗局……若有预知，你便不会离开我了。

这是一个贩卖妇女的团伙，他们将你们送到一间黯淡无光的地下室，你那时该有多惶恐……我无法获悉，那一刻，你便再不会笑了吧。

采桑，春去惊觉短，别后方知远。你在那刻是不是觉得，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那是多少个日日夜夜……黎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拿着小茶杯喝得不过瘾，索性将酒瓶口送入嘴中大口大口地喝。这么多年我确信你变化之大，若你一切安好，我是不信你学会了喝酒的。

后来一个叫谷斩的商人看上了你，他四十六七，无儿无女，妻子结婚后不久又和别的男人跑了，这是一个悲哀的男人，他不再相信爱情，不愿意再相信。他买下你带你回去，夜晚他要与你进行房事，你不肯，挣扎的时候打破了身边的瓷碗，你们都突然安静了下来，那碎片在地上晃荡了两下也安静下来，所有的声音都坠入空气中没了踪影，你绝望，除了这个词你再找不到任何词可以形容当下的心情了。

然而你万万没想到的是，谷斩没再强求你，他将你锁在那个若大的房间里，还有一个中年妇女照顾你，我想他是怕你自寻短见。

那样过来不知多久，他开始给你买一些高档衣服和钻戒，呵……现在想想，有钱没什么好的，男人总爱买一些世俗的东西获取世俗女人的欢心，你开始并不理睬，哭着喊着求他让你走，他不动容。慢慢的你已经习惯了在这强势的城市软弱地生活，我以为你与世俗女人不一样，然而这样明朗并且不愁吃穿的日子却正是你想要得到的，你早已变得现实起来，慢慢习惯了被呵护，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事能够成为你活着的羁绊。

你还是太年轻，对这个盲目的世界带有太多的幻想，幻想固然美好……但容易无疾而终。

后来……我才知道你是想要逃走，若不后退一步，你永远不可能逃离那个房间。只能见机行事了。

起先他并不相信你已完全信服他，但你认真观察他的喜好，脾气，拿捏得步步到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样悉知他的心情，久而久之，他竟然主动带着你进出各种派对，你便是在那时学会了喝酒。或许那时他还说不上爱，但他不得不承认，从那时起他便渐渐开始爱。夜里你们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你脱去你的衣服，躺进柔滑的被子里托着脑袋看他熟睡，你甘心这么死了，你已经为了生活不顾一切……那我呢……

那样多少年后，他对你的感情渐渐如同退潮，他谈生意整夜不回去，这些年来他没给你名分，没给你自由，后来你常在他谈生意时跑去酒吧和一群酒肉朋友唱歌喝酒，偶尔他谈完生意来接你，见你和一群男人女人喝得烂醉如泥，他便发火，把你拖上车带回家。第二日等你醒来他便打你，骂你。

那晚他去找你了，看到一个男人搂着你，他便开始闹，闹不够就砸场子，害那个男人进了医院缝了十几针。又是一个难眠的夜……你们又开始争吵，喋喋不休，他骂你娘骂你爹，你冷笑，你没爹妈。你的十年混混僵僵的生活就这样被我简略地记在脑里了。我有恨你，又爱你，爱恨交集的疼痛……我都切肤过了。

那样的生活，竟然过了十年……我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自那日与他吵架，我便在悄悄筹备钱准备逃走，那个夜晚我何奇兴奋，这些醉生梦死的生活终于要过去了。你用手指皆去了眼角的眼泪，瞪着大眼睛看着我，恍然间我想起幼时的你，流泪时亦是这般模样看着我。

你说，那十年，我过得太狼狈，若再给我选择，我定不会离开这里，外面的世界难测……我要有多勇敢才能去面对……黎熏啊，你不懂，当我买到回这里的车票，就快要离开那个牢笼时，我突然不想走了……我不知道这十年来我习惯了那种不用劳动就挥金如土的生活，我还有什么能力去完成师父的梦想，那个梦想，现在已经完全属于梦想了……而我现在的生活，不过是表面上的风风光光，离开了他……我还能有多少时间去拼搏，为了那个所谓的梦想……所以我不想走了……黎熏……可是说走就走的不是我，是他……他终究还是不要我了。

你醉了，靠在我身上，柔软的身体轻飘飘的，我看着你白皙的脸庞，我多少个日夜期盼着你回来，这张脸我何其想念。可当我等到你回来时，你还年轻着，而我已经老了。晚上失眠时我便吃白天从泅山采回的桑葚，有时候，我总觉得它细小却饱满的果实似你内心的澎湃，有治愈失眠的功效……而它甘甜的汁液，就是你流下的泪……你枕着我的肩膀好似已经安稳入睡，这样恬静的睡眠，你是不是与它重逢了……

我看着月下静美的池塘，看着我迅速衰老的脸庞，突然踊跃起多年都没有的感触，我不能再失去你了……采桑……我竟然脱口而出：我们结婚吧。

你蓦地抬头，闪着柔和的泪光忘着我，脸颊有醉酒的潮红，那样能治愈失眠的，犹如桑葚般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