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前世蝴蝶今生梦

垓下，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一个黄昏。

夕阳的余晖有些迷蒙，就像白昼与黑夜在这一刻狠狠地撞到了一起，于是天空就流下了一滴疼痛的眼泪。有几分凄厉的艳，几分深沉的悲沧，几分温柔的决绝。

破旧不堪的军旗依然骄傲的挺立着，燃烧一样在风中飘扬。前面不远的地方，一朵野花在泥土中热烈地绽放着，上面停着一只蝴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冬天还能看到蝴蝶，可就在我想走过去把它看清楚一点的时候，它忽然就落下来死掉了，然后风吹过来，带走了它美丽的尸体。

于是，我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就在这个被叫做垓下的地方。

我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夕阳和蝴蝶的，用不着奇怪为什么一个人的眼睛会同时映出来两样事物，因为他的眼睛和别的人不一样，有两只瞳孔。我知道很多人都害怕这双眼睛，就像畏惧他那个鼎鼎大名的封号“西楚霸王”一样。

有人称赞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也有人咒骂他是残忍暴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暴君。很多人崇拜他，也有很多人仇恨他，还有更多的人畏惧他。可是，在我看来，他还是和四年前一样，依然是那个全心全意爱着我的男人，他的名字叫项羽。他总是高傲地抬着头，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凸起了一道锋锐的线条，眉头本来是微微皱着的，可是，当他一转过脸来对着我的时候，眼睛里立刻爆出了明亮的光芒。这样与众不同的眼神，是别人最羡慕我的时候。

“你的身子怎么在颤抖，难道你害怕了吗，虞姬？”他紧紧的握着我的双手，眼睛更加明亮。他说：“别怕，当年巨鹿之战的时候，我们的情况也像现在一样很不利，可我最终还是打胜了那一仗。虽然现在我们只剩下了十万军队，但我明天还是会向刘邦发起进攻。虞姬你是知道的，他从来就没在战场上赢过我，一次都没有。”

“我不是害怕，只是觉得有点冷。”我微笑着说：“我知道，没有人能够在战场上击败你。”

他也笑了，然后走过来把我搂在了怀里，“那么，还是进大帐吧，天就快黑了，这个冬天真是够冷的。”他把我抱了起来，踩着地下的柔软兽皮昂首大步走进了那顶巍然的帅帐，高声下令；“军士，把饭菜端进来，还有，再把炉子烧旺一点。”

天空渐渐黑了下来，军营里点亮了灯。风卷残云一般匆匆的吃完了面前的食物。稍作歇息，他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一丝疲倦的阴影，“我得睡会，这样明天才有精力和刘邦的军队战斗。”他刚躺下又立刻爬起来抓住我的手。“虞姬，你不要走，就在这里陪着我，好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睡吧，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忽然响起的鼾声打断了我的话，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那张虎皮毯盖住了他身子，然后站起来把目光转到了另一个方向。牛油大烛的周围流满了泪水一样淋漓的烛油，夜风把大帐外面的各种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全副甲胄的巡夜士兵刚刚经过，兵器在磨石上荡出嚓嚓的响动，乌雅马得意地甩着蹄子，打了个痛痛快快的响鼻。帐帘的缝隙外，淡白色的薄雾像轻纱一样在夜色中缓缓展开。

他的鼾声均匀而有力，像沉沉的雷声一样碾过我的耳朵。林林总总的声音，现实的，回忆中的，都在这个流动着澄澈空气的夜里纷至沓来，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个。然后，那个一直被我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如同闪电般迅捷地划过了我的眼前。

“你的前生是一只蝴蝶，所以你的这一世注定会像蝴蝶的翅膀那样灿烂美丽，全天下的女人都会在你的光芒下低头，羡慕你，嫉妒你，因为你得到一个盖世英雄的心。可是，你也因此而不得不承受世界上最痛苦的生离死别……当你看到一只蝴蝶在你的面前死去，便是你最终的命运降临的那一刻。”

那位神秘的老人说完了这段话以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候我才五岁，什么事都不懂，我的父母也根本没把这话当回事。只有我记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能够记住这些话，可就是记住了。一个五岁的孩子当然不会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于是我开始渴望着快点长大，然后就能够见到他所说的那个盖世英雄了。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我十二岁的时候。

那年，一场瘟疫席卷了整个村子。我的父母和别的人一样，被无情地夺走了生命。后来，县吏来了，他把我送到一个叫做咸阳的地方去，我知道，那里是帝国的首都，刚刚修了一座很大的宫殿，需要很多很多的女孩子去伺候伟大的始皇帝和住在里面的贵人们。可是我不愿意去。因为，咸阳虽然很大，宫殿也很美，可那又怎么样，我只喜欢这楚地的明艳山水。我哭着喊着，请求他放过我，可那个县吏只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这是帝国的法律，像你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儿，必须得去当官奴。”

这一句话就打破了我全部的梦想，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黑衣县吏冷酷的表情，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不会有什么英雄出现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奇迹。我将成为一个官奴，像鸟儿被关进笼子那样，穿上宫装，在那座华丽阴沉的宫殿里度过余生，临死的时候，也许仁慈的皇帝陛下会恩赐我一口单薄的杂木棺材，把我的肉身连同寂寞一起钉进去，然后随随便便往城外的乱葬岗一仍，阴暗而忧伤的明月变成了我的冠冕。这就是我的命运。

他们说的没错，那座阿房宫的确是这世界上最巍峨，最壮丽的宫殿，我连做梦都想象不出人间居然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很多很多年青美丽的女子住在里面，她们尽最大努力打扮自己，希望能够引起皇帝陛下的注意。为了这个，她们什么都愿意干，千方百计地打听着那个荒诞的二世皇帝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喜好。有人说，到晚上卸妆的时候，从这里流出去的水会把整条渭河都染成胭脂的颜色。真是够壮观的。

然而我却打从开始就恨上了它。这座华丽的，坟墓一样的宫殿，连同我身上穿的，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那身光鲜衣服，全都令我感觉到窒息，我从来没有打扮过自己。虽然，这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可我却对这些光鲜亮丽的东西丝毫没有兴趣，我想要的是全心全意的爱，还有自由自在的翱翔。而如今，永远都不可能在这里得到。渐渐地，我感觉我的心已经死了。穿行在楼阁殿宇之间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靠仇恨在活着。一个罪恶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上天会降下一场大火把这地方，连同那个残暴的帝国和皇帝一起烧个精光。这么想的时候，我看着镜子里自己冷冰冰的脸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以为这不过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大秦帝国那么的强大、稳固，简直坚不可摧。管理郡县的官员们非常尽职地用各种残酷冷漠的法律和手段来对付百姓，更不用说还有上百万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兵在拱卫着它。根本没有人敢反抗，连牢骚都不敢发，因为法令规定；“偶语者弃市”。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时候，一切就发生了，庞大的帝国像一座早就被蛀空了的大堤轰然崩塌下来，短短几个月之内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先是赵高杀了二世皇帝；后来，继位的子婴又杀掉了赵高；再后来，我听说一个叫沛公的叛军领袖已经打进了关中。

阿房宫里的女人开始变得惶惶不可终日，我知道她们为什么难过。因为，这种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即将就要结束了。

当那天终于来临的时候，我们被一队士兵带出了宫殿，有人悄悄告诉我，沛公已经被赶跑了，现在项王才是咸阳城的主人。我问，谁是项王？她看了看周围的士兵，然后指着前面小声说；“就是他。”

那天他穿一身明亮的铠甲，外罩大红镶金边的披风，骑着那匹和他一样有名的乌骓马，高傲地看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现在却像狗一样匍匐在他面前的皇族和高官。阳光一撞到他的身子就立刻变成了飞溅的碎片，整个咸阳都在大火中挣扎、扭曲，变成了他身后的背景。

这时候，他的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一下子投到了我身上。在这一瞬间，我知道了，就是他。他就是那个我宿命中注定会遇到的英雄。

那天晚上他对我说；“虞姬，你真是个奇迹，我从来不近女色，以前整天忙着练剑和学习兵法，现在又忙着打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你我就觉得很熟悉，好像很多年之前我们就见过。”然后，他笑了笑，他脸上的线条棱角锋利，不笑的时候会透着一种望而生畏的威严，可一笑起来就像春风吹化了冰雪；“也许是上辈子吧。上辈子我们就在一起了。”他说：“虞姬，把你的心给我吧。”

不，我固执地摇头；“我的生命随时都可以给你，可是你别要我的心。因为，它已经被冻僵了。你是举世无双的英雄，而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我配不上你。”

“别这么说。”他温暖而有力的手指轻轻地从我脸庞抚过，“我知道我可以随便得到世上的任何一个女子，可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个能够和我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爱人。我要你的心，用我自己的心来换。”他那双奇异的眼睛在幽幽地注视着我，我忽然有些惶惑，“不……”

“你在发抖，到底怕什么呢？”他把我轻轻地搂在了怀里，他的胸膛又宽又厚，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他说；“你放心，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从今天起我就会把你带在身边，一刻也不离开。我会教你骑马，这样你就可以陪着我一路打到天涯海角。”他雄心勃勃地凝视着远处的苍天，好像整个世界都已经被他踩在了脚下。他说，“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背后骂我。他们怕我，所以只敢像小人那样散步一些流言。没错，我是坑杀了二十万秦军降卒，我还杀了秦王子婴，烧了秦始皇在骊山的陵墓。可当年嬴政派兵攻打楚国的时候又杀了多少人？我们起兵造反又死了多少人？连从小把我养大的叔叔都被他们杀了，你说，我能不为他报仇吗？让他们说吧，我不在乎。反正，没有人能够面对面的在战场上打败我。”

那一刻，我终于不再感到恐惧。是啊，他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无敌统帅，就算我们之间注定会有生离死别的结局，也绝不会落到他身上。至于我，能得到这样一位英雄的真心，就算命中注定我明天就会死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我成了他的女人。他是巍峨的山峰，我就是在山脊盘旋那一缕温柔而辛酸的云彩；他是光芒万丈的太阳，我就是夜晚的月亮，反射他的光辉就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他就是支持我在之前的委屈和苦难煎熬中活下去的念想，我的天空，我的归宿，我生命的尽头。我会陪在他身边，在他厌倦我之前，独自微笑着面对最后的时刻。

我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临的。那是我一个人的宿命。于是我拒绝了他的提议，坚持不做他的王后。他很生气，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固执，可最后他还是原谅了我，那天，他盯着我的眼睛说；“好吧，虞姬。无论你做不做王后都没关系，因为我的身边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那个时候我正在梳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手忽然一颤，于是那把玉梳子就在地上摔成了两段。我流着泪说，“别这么固执，简直就像个孩子。”那一刻他忽然笑了，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笑得那么得意；“你知不知道，这个世上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说我。”他很开心地笑着；“可是我不会生气，因为我是项羽，你是虞姬。”

淡淡的月光照了进来，他还在沉睡。年青的脸上已经被这几年的征战岁月划下了了风霜的刻痕，皮肤沾满了灰尘和泥土，几根白头发突兀地垂了下来，那副绝不认输的神气——真像一个倔强固执的孩子。

他的呼吸声有力而平稳，听不出来半点忧愁和担心，仿佛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战斗的。骄傲挺直的鼻梁上有几道汗水流过的印迹，我轻轻地用手帕为他擦拭的同时忽然觉得他和他最大的敌人汉王刘邦其实有些相像，那个人也长着个很高的鼻子，对了，那次在鸿门宴上，我曾经躲在帘子后面偷偷的看过这个人。那次，亚父坚持要他杀掉这个人，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居然放过了这个人。为这事亚父生了很久的气。

“亚父，你是对的，刘邦的确是最危险的敌人，还有那个韩信……”他在说梦话，夜已经深了，军营渐渐沉寂了下去，那些游荡在垓下战场的灵魂随着夜风到处窥视着活着的兄弟们。他紧紧地握着拳；“没错，我的确没有重用你。可是你怎么能去投靠刘邦呢？那个家伙最大的本事就是利用别人，然后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你一脚踢开，等着瞧吧，就算我会失败，你的结局也绝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想起来了，这个叫韩信的人。以前是他的执戟郎，现在当了刘邦的大将军，据说还得到了一个齐王的封号。他说过，天下虽然很大，可只有这一个人配做他的对手。他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除了赶走亚父和没有提拔韩信这两件事。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后悔了，虽然他绝不会承认。从帐篷里望出去，九里山下汉军营帐的灯火连绵不绝，多得好像天上的星星。我叹了口气，要是那个智慧而忠诚的老人还留在他的身边，是绝不会让他陷入这样的困境的。

听到这位老人死讯的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对他发了脾气，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沮丧，他说，虞姬，连你也怪我吗。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说我忘恩负义，像个傻瓜一样中了敌人的离间计，对不起他。可事实不是这样，使者回来报告的时候我就明白了那是刘邦的阴谋，我们之间的矛盾不是为这个。没错，我知道亚父是为我好，可他不能老用训小孩子的语气来对我说话吧。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真的，我只是想冷落他一段时间然后再把他接回来，可我没想到他的脾气会这么大。我气呼呼地说，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这样的人当然也很骄傲，他对你那么的忠诚，为了帮助你，连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可你反过来却怀疑他，冷落他，他当然会受不了，因为你伤了他的心。

那晚他一夜没睡，营帐里的灯直到黎明还在亮着，起床之后，我像平时那样为他梳头的时候忽然发现，他的鬓角第一次出现了白头发。

我悄悄转过脸叹了口气，同时也原谅了他。那时候我已经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而且越来越清晰。他可能会败给那个他一直瞧不起的对手，因为那个人比他更聪明，更冷静，更懂得怎样利用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能够不择手段一一哪怕是暂时向敌人低头。而这一点恰恰是他永远都学不会的。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我心里充满了一种浓浓的温柔和凄沧，在为他梳头的时候，我默默地想，好吧，我知道自己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什么都改变不了，可是有一件事是我能够做到的。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你，直到最后的一刻。

蜡烛忽然熄灭了，帐篷里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于是寂寥就被淡淡的月色勾起来了，就在这样的静谧之中，我听到了吹箫的声音。

细细的一缕箫音，既心酸又温柔，随着广阔的旷野弥漫了开去，月光就像是它凝结起来的样子，然后歌声就开始从山下的敌营里传了出来，幽幽的，是故乡楚国的乐声，风一路把它吹到了山上。再然后，周围原本一片静谧的军营开始冒出了歌声，先是只有一个沙哑低沉的嗓音，而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中间还夹杂着隐隐的哭泣，一点一点地萦绕在冰凉清冷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