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欺骗了我的风景

　　 我曾透过许多作家的眼睛观览过许多城市的风光，却从来没有在现实中找到真实的影像。我时常怀疑是他们的文字欺骗了我的风景，直到现实有一次挣脱了困囿，活脱脱地暴露在我眼前，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许多时光背叛了我的思维直觉。

　　 我关于家乡的一切印象，如今看来，似乎一直停留在十岁以前。

　　 在提笔之前，甚至是在此前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对这个封藏在十岁的山村提起过任何写作的冲动，也曾因此被很多人的打探问得哑口，私下里为此惭愧了许久，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更多的情绪。

　　 我私心地认为，文字总是在灵感与现实刺激碰撞的瞬间挥洒得自如，所以一直没有刻意去营造，很多的情感也就像阳光漏过柏杨的缝隙细细碎碎而来，以至于在某月某日的某个瞬间，这篇文章没有预警地被提到了笔端。

　　 忘了很多小事。我不善于记忆，尤其是生发在如此简陋的童年的，诸如谁比谁先到了学校；谁跟谁今天又吵了嘴此类的无光痛痒的琐事。我天生的所谓浪漫却独独让我忆记了乡间的许多山水。当然，自幼贪玩的我，也不见得在文化课上有多大的作为，浪漫，在我没有刻过太多岁月流痕的生命里还陌生得紧。现在想来，于我，许就是这么个意思了：穷诗意，瞎幻想。

　　 我的眼睛很小，小到放大了所有。

　　 印象中，家乡总是葱茏着绿。是山外连山，一亘连绵的绿。我曾揣着童真的好奇，悠悠咧咧地跟着大人们上山的队伍，借着年小，偷隙收藏了许多不知名的绿。小小的心窝却狂妄地认为终有一天，所有的绿都会纳进我的怀抱。任性地忽略，这里的绿，山外连山。直到有一天，所有的绿绝情地淡去，这个也许可附庸到我的所谓浪漫的举动才不得已被掐止。

　　 我想，理应还有些什么，可以为我佐证，我只是不善于或者说是懒于记忆无关的小事，我的脑袋还不能“荣升”到木鱼构造的级别。为此，我曾不止一次地搜肠刮肚。于是，我发现，那自封的浪漫的旗偃鼓息，并不是因为我伟大到放过了山山的绿，而仅是由于我“远大”的抱负遭遇了一次被我的“小眼睛”放大了的扼杀。

　　 我的眼睛很小，小到在簇拥的绿中，独独为你惊艳而留了先入为主的眷恋惺惜。私心地将你列入首捷的名录，也由此被你的凋萎骗了抱负。后来的后来，有人突兀地揭开了记忆的痂，你的名字才洗雪了我被骗的冤屈。含羞草。

　　 我离开了那山山的绿，日子我不数，它还是在闹着离别。我在城市里住了很久，久到连浪漫的触觉也钝得稀里糊涂。

　　 我被困在了这里。我把梳妆的“湖镜”换了，这里的“窗镜”连灵魂也照寒。我看了很多的车水马龙，目睹了许多的生死悲离，却再也提不起浪漫的初衷。我把漫山的绿葬了，在心里。在这里，我独独喜爱双向蜿蜒的霓彩，黑夜里，孤独里，深向独往。

　　 城市里的日子过得憔悴。我虚了十几年的青春，风尘仆仆地，在这个城市漫无目的地穿行。误了许多风景，我不曾留意的。毫不客气地批了太多，对这城市。私心地为很多山水抱怨，也知道，这抱怨，太无根底。

　　 终于，归来，当然称不上学成，或者离那还远得很。这个世界，我曾经住过。如今混凝土替代了黄泥的路一直伸向了终点。一路上逢着了不少赶圩的村人，小的俏，老的活，断不会像我这般，有着违于年岁的沧桑。还是一面沿河，一面傍山的小路。清晨，山气浸肤的凉，违了这自由太久，呼吸都激动。

　　 我从不知道这村庄有多老。小的时候，疲于玩乐，等稍微懂事了些，便是想问也无从问起，于是很多问题很多事也就不了了之。直到，起伏的山间小路，瘦小了我的童年；路边的野草蔓延了我的年岁，才恍然，老之于老，就是这么潜形静迹。

　　 我想我是虔诚的信徒。我欣赏很多人很多事，却唯独对科学不抱任何的情绪，像是笃定到了笃信。我知道，即使我的脚印覆盖了幼时的记忆，暗示了我的老化，我的眼睛也不会因此而长大，所以老僧坐定般的看着这一切的一切。

　　 还是山外连山，绿得一亘绵延。稍有变化的，许就是绿更深了些，也更老了些。很多的路，少了我们顽劣的踩踏，草色也丰了。一些该记而又没有记住的往事，也就像披覆着草色的泥路，草一疯长，时间就忘了回访，想倒着回去，也只是痴心的妄想。即便如此，也没有刻意地去掀开草丛，贪心地想要找到路过的痕迹。埋了便是没了，时间磨出的就是这么一个近似真理的诡辩。

　　 我的眼睛，看不清很多东西，我知道。它近视了，在很久以前。我凭着十岁之前的不清醒，和十岁之后的不知情，为你塑了落拓的像。我戴了一副眼镜，它浸了城市的灯红酒绿，看了太多的纸醉金迷，物理的惯性驯服了生理的反应，我私心地认为你还是想象中的落后。而事实是，就像我无从在现实中找到作家笔下的许多城市风光，时光背叛了我的思维直觉，也背逆了我私心的认为。城市文化膨胀了我的视网膜，我的眼睛没有变大，只是眼睛里的世界多了所谓的“理所当然”。我，真真渺小了你，我的家乡。

　　 我还记得含羞草让我丢了第一份梦想。“小眼睛”的我放大了我无辜的浪漫，放过了许多曾以为在我怀里会不老的风景；而如今，“大眼睛”的我，渺小了苍老的你，让我漏掉了太多关于你的青春记忆，那些我不曾参与的。

　　 我的眼睛，欺骗了我的风景。这个让我纠结的推论，比之“埋了便是没了”的诡辩真理近似论更令我寒心。就像生生被掐断的含羞草。我可以对你的陌生含羞带怯，却不能容忍你的美好在我的手里流尽。对家乡，莫名地，添了悔恨。当初的云淡风轻，曾经的无所挂系，现在的知之甚少。

　　 忘了眼睛也会说谎。我以为祈了天地，风景便会如我所愿。然而岁月出卖了我的信仰，我在时光里狼狈地躲闪。我的眼睛欺骗了我的风景。

　　 我在忘川河畔撒了相思，焚化我易逝的记忆，祭奠今生遗落的风景。我在明月楼上点了星星，沿着双向淡霓彩延至天边的家乡，于是，黑的夜里，我也能看到山山的绿。不是星光幻化的假象，只是记忆氤氲的青烟。

　　 我被谁骗得凄惨？颠覆了一生的黑白，浪迹在童话的假象里。忘了，眼睛有时也会说谎。流年过尽，我后悔了，轮转的风景却不是最初。我是城里的人看村里的画，我是村里的人画城里的像，渺小了谁，凄婉了甚？直赋得永生的悔，对你，遥渺天外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