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人[微斯哀]

微斯哀 发表在 3657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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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碎果

  

  她坐在红漆木凳那掰苹果。苹果汁溅得到处都是。外头的光线照进来,无数尘埃悬浮着,好似郁结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沉重心事。

  

  这衣服她穿很久了,纯白色,领口和袖口莫约四寸处用朱红线绣成精致的樱花案纹。百鸟繁花的腰带垂下长短不一的彩穗。这件成人礼的和服是鸣子最为喜欢的,绣工出自她的母亲早川夫人。据说是早川夫人燃灯熬了十几个夜晚绣成的。只不过这位夫人未能给女儿做上嫁衣便因病去世,这件衣服也就成了鸣子心中最深的记挂,像是母亲的陪伴。

  

  我进来时鸣子还在专心掰着手上已有一丝裂痕的苹果。她的眼神如此专注好像全世界最要紧事莫过于此。细细观察却又会很快发现她的眼神涣散,偶尔流露几分痴狂。总之,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神色。

  

  我走过去喊她,她好像全未听到。我这才注意到木凳下滚落着许多红艳欲滴的苹果,完整的和被掰成两半的。被分离的苹果显得有几分狼狈,有着物不能尽其用的可惜。

  

  我曾问过鸣子,名字里的鸣是哪个,她回答,是悲鸣的鸣。鸟儿在广袤蓝天找不到落脚点的悲切和无依。那时她还是个笑容纯净心思单纯的少女,喜欢把头发用红绳松松垮垮绑着垂在胸前。

  

  鸣子。我再次唤她,想问她今天过得如何。这是多此一举,我明知她的生活单调无味,不与人交谈,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试图与外界隔绝。

  

  “什么?”她不再看苹果,终于正视我。

  

  我问她为何要将苹果掰碎。她并不回答,只是看我。浓密的睫毛像蝉翼扑闪着,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她问我:“陈旗焰,我们是不是见过?”

  

  对于她能认出我并准确念出我的名字,我感到惊讶,一种喜悦油然而生。这么久了,我只是在等着她清醒,对我说陈旗焰你这个王八蛋,或许我能因此走出悔恨,稍稍心安。

  

  王八蛋的中文鸣子知道,我们曾在日本学校的辩论赛中对一位不公正的裁判恶语相向。

  

  然而她只是叫出了我的名字。她眼神呆滞,轻声问,我怎么感觉你每天都在。

  

  “你是我的情人么?”鸣子突然这样问我,伸长脖子,嘴角上扬,眼睛不同往常那样黯淡。甚至不再关心手上的苹果,急切的上前抓住我的领子。

  

  “不是。”我对她说。

  

  很久之前大概如此。

  

  无数的过往将我的念想压得透不过气。绝望么陈旗焰?绝望该是更深层的希翼,没有了希翼也就无所谓彻底绝望。鸣子早将你忘却,你并无资格索要她的感情,你只有希望她的病情能有所好转。别无他想。

  

  鸣子她很少与人交流,大多时候总是在红漆脱落的木凳上面发呆,哼着童谣。像是要把幽远的过往重拾般。我曾教过的那首童谣被她清丽的嗓音唱来格外寂寞。几处听到落泪时她只是看我。然后低头继续把歌唱完才肯休息。

  

  病中的鸣子嗜睡,无精打采,总是愿意在床上度过。每当月光从窗子探入时鸣子就已入睡。我有时去看她,她闭着双眸,像是做了美梦般安详。唯有睡眠可以让她不用思考不再痛苦。

  

  二。断指

  

  今晚不同。我从楼下书房走出然后上楼看鸣子。透过楼梯拐弯处的玻璃凸肚窗看到黑幕降临。当我走进她的房间时发现她竟还在唱童谣,一遍又一遍重复,是不知疲倦走向毁灭的荆棘鸟。我知道鸣子心灵上孤寂,煎熬,此刻像乌云般聚集,迫不及待想找到一个出口宣泄。

  

  【我要跟着青蛙,住在春天的家。天边很蓝,最好还有条长长的河。青蛙不会丢下我啊因为它和我说过永恒。青蛙不会丢下我啊因为最怕我走丢的是它.....】

  

  鸣子生病后任何情绪波动都牵动着我的神经。我感到疲惫而无力。她的精神状况不好,只能说明离痊愈更远,并且有可能更糟。

  

  我心下一惊,扑到她面前,“安静!安静!求你,鸣子!”

  

  我看到她的手缝里有许多脱落的黑发,头发乱糟糟。我用手指抚弄着她的头发,给她整理。

  

  鸣子以前极其宝贵她的头发,又黑又顺的发丝无法忍受一丝油腻,总是在仿银盆子里洗净后用家中带来的日式镂花木梳好生打理。

  

  鸣子温顺着,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响回过神来痴痴看我。

  

  突然,她抓住我的手说:“旗焰你的手指怎缺了一根?”

  

  她指的是我的手掌最前端的那指头。现在它已然不在,空空的,显得突兀。恐怖。

  

  我苦笑:”因为有了罪孽,所以无法保留。”

  

  鸣子有点悲伤,她说:“旗焰,我总觉得我们的关系不那么简单。梦里总是夜晚,繁星点点。还有银带般美丽的一条河。我在河边哭,你在给我擦眼泪。”

  

  我笑得苦涩:“是的,我就是用这只手给你擦泪,用这根断指。”

  

  三。前尘

  

  早川.鸣子的中文名郑明姿。取早的首字母和鸣子的谐音。

  

  鸣子是我的大学同学和爱人。我们是在辩论会上认识。那时辩论的主题是中日文化。

  

  我作为正方辩护代表和另外几个中国留学生极力维护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而鸣子则作为维护日本文化的反方代表。我们势均力敌,难分胜负。裁判在最后竟宣布反方优胜。我并不接受这样不公正的结果,我气疯了,我说:“王八蛋,这不公平!”

  

  作为得胜方的鸣子竟然一把将奖杯掷于地。“王八蛋!”她学着我的发音,细声细气骂道,小脸涨得通红。

  

  自此,我对鸣子刮目相待,她说宁愿和我再比一场也不要轻松的赢过我。尔后鸣子时常来和我说话,她告诉我,她喜欢中国文化,有空时我常教她中文。而她总是亲手做食物装在饭盒里送与我。为着这份心和温柔,我不由自主爱上她。

  

  毕业后鸣子不顾家里反对,一心要和我回国。

  

  有我在的地方才是她的故乡,她这样说着,眼中含泪。我在一旁给她擦泪,心疼不已。我说:“以后有我。有你。”

  

  回国那天她穿着白色樱纹和服,笑容勉强。然而后来我问她,她只是笑,她说就算是日后万劫不复也不后悔,这条路她既然选择了,走不下去也是她一个人咎由自取。

  

  我出生于广东东莞。家中殷富。母亲总催着我回国迎娶父亲生意场上搭档的千金。林荆雅。

  

  我拖着行李和鸣子回家,我和母亲说我要娶鸣子为妻子。母亲很不满意。她说:“你以为有个中国名字便可以冒充国人?鬼子就是鬼子!”

  

  母亲的故里是南京,对于那场家喻户晓的屠杀仍是耿耿于怀。平日里母亲极力刁难她,我是知道的。母亲觉得鸣子身上那件和服阴阳怪气,见了便生气。

  

  我曾劝过鸣子。我说你现在是郑明姿,你不需要穿着这件和服了。

  

  “这是亡母一针一线缝制的衣服。”鸣子哭了,不依不饶。

  

  然而自此我却是未见她再穿过这件和服。所有和服都被置于红木箱子里。锁好。放于那张雕花实木床下。

  

  我应酬回来,见她倚门而立,穿着高领掐牙,绣着金花的青灰色旗袍。身子衬得玲珑有致,越发有女人味。只是发现面容比平日略微苍白。

  

  好看么旗焰?她只是问我,并未问过她人。事实上她只和我说话。我的父亲略显严肃,她很是惧怕,甚至脸目光接触都不敢。我的母亲对她总是苛责,她也不爱到跟前与母亲接触。就像河里漂泊的浮萍,唯有我托着方才能喘上口气。

  

  我只是爱她,却并未曾真正去关心她的感受。我将她带回国时才发现每当受伤时她并不知道如何照顾自己。只是慌乱,目光躲闪。

  

  我母亲让她煮药。青苔横生的石板很滑,她在下石阶时摔倒。

  

  我经过时看到她慌乱得只顾去拾碎碗,手划伤有红色液体流出。

  

  鸣子,你流血了!我赶紧用手帕给她止血。她却不在意。她说,旗焰,没事的。血流着流着就不会再流,伤痛着痛着也就不痛了。我受得了。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鼻头一酸。这些屈辱与害怕全部是我给予的。她把所有的爱倾之,从不悔恨。陈旗焰。你给她什么了。

  

  那天后我在母亲房里给她下跪。我说我要给鸣子幸福,她将成为我的妻子。

  

  母亲眼里含泪。“你不明白做娘的心,我希望我的儿子娶个贤妻良母,我希望我的儿媳持家有道,门当户对有错么?那个日本女人让你鬼迷心窍,我就是厌恶她.....”

  

  最后母亲掩面哭泣。

  

  “你要儿怎么办?唯有鸣子能使我幸福.....”我亦是跪于地泣不成声。

  

  “求母亲成全儿子的心.....”

  

  母亲眉头微蹙,目光直视着我似有动摇:“如果你愿意和林家千金共结连理,一年后我就准让那个日本女人进我们家的门。“

  

  “除此之外,不要再提其他要求。”母亲已经让步。

  

  我听到这,终于点了点头。

  

  我要鸣子得到所有人的认同。成为我陈旗焰的人。名分上无法给予的,我心里认同。

  

  我并未和鸣子说我要娶林家小姐之事。她这样心心念念全是我。我口里咽着苦,无法与她明说。然而鸣子也有未和我说的。我们互相藏着心思,守着天明。

  

  四。婚嫁

  

  我在十二月份筹办了一场婚事,和林荆雅的婚事。白马过隙,和母亲约定已是八月份的事情。

  

  我希望这场婚事越快越好,最好快到让鸣子只有短暂的痛楚。

  

  当晚林荆雅穿着婚纱,明艳动人。这是我的妻子,我要娶的人。而我心里却只有惆怅。我知道她一定又在哭了。

  

  那晚很安静。安静的可怕。山雨欲来的可怕。林荆雅并不知道另一个人的存在。她一脸微笑的接受了这个喜庆婚礼,这个本该是鸣子和我的婚礼。这笑容虽然美丽,在我看来却刺眼无比,甚至是怨恨。我怨恨她的到来。这是不美满的婚姻,是林荆雅一个人的婚礼,我从头至尾没笑过。

  

  我并不知晓我的母亲在那场婚事的厉害之处,伤害了我,鸣子,以及那个林家小姐。女人的承诺是可以不作数的,特别充当母亲的角色便可毫不顾忌,作为母爱的一种方式。她表面上应承我,实际却只是为了成就林家小姐与我的婚事。那天鸣子的确哭了,为我,为未出生的孩子,她流产了。

  

  我的母亲找过她。她让鸣子拿着路费立马回国。

  

  鸣子并未接受。她说我是她的家,我在这她就没有回国的道理。

  

  我母亲讥讽她,强迫她都未见效。母亲气疯了,认为鸣子是非要赖在陈家,非要害我。

  

  母亲推了她一把,带着嫌恶和谩骂。

  

  “你这个不入流的东西!妄想攀高枝。我儿子今天娶的,是林家小姐不是你!”

  

  母亲并未知鸣子怀胎两月,我也并不知道。鸣子腹部撞到桌角,吃痛的叫,母亲才注意到她身下的血迹。

  

  四周是血腥味,我母亲吓坏了,急忙将我叫来。她哆嗦着哭泣着。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不知道.....”

  

  气愤随着母亲一声声哽咽,顿时无影。我抱着鸣子,她的周身都是血,秀丽的眉皱成八字。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大叫着让仆人找来医生。

  

  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风一吹就在我臂弯化为一滩血水。她嘴唇微张,我贴近她,只听见她说:“旗焰,我原想给你个惊喜。”

  

  她这一生给我的惊喜太多了,第一次的见面,砰砰心跳声,炽热的眼神。还有泪水。因为爱,我成了多愁善感的妇人。

  

  那之后鸣子的孩子流产。她的性情大变,不与任何人说话。医生说她得了抑郁症。看着她痛苦时揪着头发发狂,哭闹。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欠鸣子的情永远都还不了了。我悔不当初,狠心剁下拇指。

  

  曾为她擦泪的是我,为他心疼的是我,害她最苦的亦是我。

  

  五。梦终

  

  我将这些句句道来,心下颤抖。曾经的信誓旦旦像要剖开我的心。

  

  鸣子像是听了一场别人的故事。

  

  她说:“旗焰,我感觉像是经历了没有轮回的梦。”

  

  六。一封信

  

  天未明,雾渐浓。海风将衣服吹得猎猎作响。黑发偶尔吹过眼前,挡住视线。人头拥挤的码头,她穿着紫色印着红鲤暗纹的和服,手中提着一箱衣服。能带回的,属于自己的也就只有这一箱日本的衣服。

  

  许多人彼此擦肩而过,冷漠的眼神,陌生的气息。有人踩到了她的脚,她浑然不知,不痛不痒。眼神回望,一眼万年,仿佛一回头就能看到那个人,戴着帽子,提着箱子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步步走来。刺耳的汽笛声响彻,人群如海鱼般涌入轮船。她挤在人群中身不由己的跟随。甲板下有人恋恋不舍,也有年迈的老人失声痛哭。这便是离别吧,每次的离别都让人泪满襟。而她却下定决心不再流泪。倔强的脸庞隐在光线里,忽明忽暗,看得不真切。她深知这一辈子爱情对于她来说是禁忌,午夜梦回,她依然会想念那个人,肝肠寸断。那颗心满满的再也装不下其他。她突然露出欣慰的笑容,再没有人能伤害自己,她是独立的,自由的。她是鸟儿,再没有人可以阻止她飞向广阔的蓝天。即使是回到孤寂飘渺,找不到落脚点。她却仍旧找回了自己。

  

  清晨。我醒来时找不到鸣子却找到了这封信。署名鸣子。垫在锦被下。我将信读来,心如刀绞。脑中已然浮现女子恬静的脸。

  

  我的梦醒了。我总是想在梦中将你找回来,可最后却将自己走丢了。

  

  我的母亲。我的心。我的人。我的故里。

  

  我曾说过未有悔意,并且永远不会。我如今并无恨意。我说过一切是自找。

  

  当我不去想爱你。我便是平静,我便是早川。我愿意你仍然爱的是早川。怀念的是我们在日本的日子。那一板一眼的郑明姿就请你忘了,我已经在忘却。

  

  你问过我为何掰碎完好的苹果。我仍旧记着命运就是如此将我们的爱情生生掰碎,让我们分开。无法善终。

  

  我凌晨时已打算好回日本,我想日本的空气里应该有当初我们嬉闹的气息。我要去寻。寻不到了便永远都无法找回。

  

  日本是我的故乡。遇到你后,你就是我的故乡,只是无法停留和依靠。

  

  和我说再见好么旗焰?愿你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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